第二十七课 中国历史上最奇特的一群文人(第2/3页)

费晟:常人根本理解不了阮籍,就跟钥匙和锁不配套一样。他这把孤独的锁,找不到钥匙。这就跟“高山流水”一样,真得是碰上知音才行。

余秋雨:说得不错,这个到灵堂里来弹琴喝酒的人就是嵇康。嵇康比阮籍还要厉害,他是大学问家,对道家和《易经》都研究得很深,但他整天在洛阳郊外打铁,当然不是为了自己的生活赚钱,仍然是为了显示不愿进入一般的社会规范。当时,一起打铁的还有他的一个朋友向秀。向秀给他拉风箱,做做零碎活,但是大家不要小看向秀,他也是个大学问家。他们两人埋头干活,也不怎么讲话,这种感觉很特别。

王安安:比较起来,嵇康的性格比起阮籍要暴烈得多,甚至有点不近人情了。在那种血雨腥风的年代,这样的性格肯定会给嵇康惹麻烦。

余秋雨:你们都读过我对嵇康遇害的描写,这儿不重复了。简单说来,司马昭政权无法容忍一个不愿合作的独立知识分子,于是借着一个事件,受到小人的挑拨,嵇康便慷慨赴死了。死前,还在刑台上弹奏了古曲《广陵散》。

裘小玉:“手挥五弦,目送归鸿”。这种从容赴死的态度,真是连死也死得不同凡响。

余秋雨:这就是魏晋名士的风采。按照罗宗强先生的说法,他们把庄子的理想人间化了,使生活变得诗化、艺术化了。

王安安:确实感觉他们是把生活艺术化了,不是在过日子了,而是把自己所有那些不能实现的理想,都放到自己的生命方式里去燃烧。于是,就迸发出非常灿烂耀眼的光芒来。

余秋雨:他们鄙视权贵、漠视世俗、傲视陈规、无视生死,最后凝聚为一种充满诗意的孤傲美和寂灭美。这种生态在后来世世代代知识分子身上无法重复,只能仰望,或者,只能局部模仿。

他们的这种心态,还包含着一个特别的话语方式,那就是清谈。我们前面已经说到,他们平常在一般情况下很少说话,但一说起来,便延伸为一种云遮雾罩的冗长结构,一种超尘脱俗的话语逻辑。

我想听听你们对清谈的理解。

刘璇:我早就关注清谈,查过一些资料。清谈是源于汉代的清议,就是品评人物,那时,其实是为了选拔官吏。县里面品评一下,觉得这个人好,就推荐上去当官。后来,品评的权力集中到了名士手里,名士如果说这个人很牛,那这个人就暴得大名。这种品评最早是针对道德,后来,慢慢发展为评价一个人的风度仪态如何,这就从关注名士发展到了关注个人。之后慢慢就发展到了谈玄。我觉得就品评人物这一点来看,清谈还是有积极意义的,是以一种舆论的方式来干预政治。

余秋雨:讨论清谈,不要过多地着眼于它的内容和目的。不在乎内容和目的,恰恰是它的一个重要特征。它不是学术争论,也不是主题研讨,更多的是一种智力游戏和社交活动。一有固定的内容和目的,魏晋名士们就觉得俗了。他们就是为了摆脱世俗才进行清谈的。清谈在进行过程中,也不讲究寻常逻辑,只求惊世骇俗。它在无功利、无对象的世界中游荡,并获得快感,有点像西方现代派的“意识流”。但“意识流”主要集中在写作,而清谈却需要与他人一起进行,而且必须让潜行的意识外化为语言,而且语言必须漂亮。在这样的智力游戏中,一些模糊又飘逸的概念也有可能独立出来,获得智力论定,例如像当时一直搞不清的“无”和“空”这两个概念的差别,就是通过清谈搞清楚的。清谈又建立了一个特定的社交圈子,就像后来法国的沙龙那样,构成了一群贵族知识分子的聚合。这在非常讲究实用的中国社会中,具有独立和逆反的色彩。但是,他们又不以独立和逆反为旗帜,因此又洗去了政治色彩。

清谈的最大贡献,是大大提高了中华文化的“非实用智慧”,这对今后哲学的推进至关重要。当实用的羁绊被摆脱,思维就可以在抽象的天域里自由漫游了。中国传统思维缺少自由漫游的广度和深度,人们往往以为是受制于政治,但是在我看来,更受制于实用。

丛治辰:“清谈”这件事情好像后来名声很糟糕,大家总要说什么“清谈误国”,但我觉得这是比喻的用法,意思是你们知识分子搞那些文化的东西都没有用。救国靠的是实力,是武力。这样说的人当然可以举出很多例子,三国两晋南北朝的时候就有很多。可是如果硬要说清谈误国的话,那什么不误国?写诗作词不误国吗?画花赏鸟不误国吗?文化发达的文明一定比野蛮的豺虎之邦要孱弱,军事上打不过人家。所以,把误国的罪过推给清谈、推给文化是不公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