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课 生活在别处(第2/3页)

万小龙:我想起自杀的诗人海子,他说他的一生有三种受难:流浪、爱情、生存;他的一生有三种幸福:诗歌、王位、太阳。

丛治辰:前一阵子非常流行一句话:“生活在别处。”我还专门考证过:歌德说过,海德格尔说过,法国诗人兰波说过,捷克作家米兰·昆德拉也说过。我想可能屈原的真实生活很悲惨,但他的精神生活在别处。

余秋雨:“生活在别处”,这种说法极为精辟,谢谢你在我们谈话的关键部位及时提出,给了我们一个新的视角。

“生活在别处”,是指用主动的分裂方法获得一种精神释放。但是,这种精神释放不像我们寻常理解的那样批判什么、冲破什么、排除什么、征服什么,而是从整体上把自己抽离出来,放逐到陌生之地,面对另一个世界。这等于造就另一个天地,另一个自我。这个自我与原来的自我距离很远,有可能产生冲突,却很少有可能和解。只有真正的大诗人、大作家、大学者才有这样的特殊心理结构。

我认为,屈原的《离骚》,在标题上就包含着“生活在别处”的意思。他的离别,是一种精神离别,因此也是一种精神开拓。

丛治辰:秋雨老师,可不可以这么说:选择分裂肯定要比选择平衡痛苦一些?

余秋雨:从深刻的意义上说,平衡的痛苦更难以忍受。如果他渐渐适应了,那也就由平衡走向平庸了。在我的印象中,生性温和、一生好运的歌德是一直在追求平衡的,他在魏玛做了大半辈子的高官,又在写《浮士德》,几乎没有遇到过麻烦,应该说是很平衡的了。但是,他越来越感到平庸的痛苦,后来席勒的出现挽救了他,每天只跟他谈艺术问题,不谈政务。席勒需要歌德的帮助,但在精神上反过来帮助了歌德,抗拒了他已经出现的平庸。屈原是以一种干脆利落的方式陷入了灾难,因此先是被动,后是主动地选择了分裂。选择了分裂,也就是选择了山河断裂式的壮美,选择了悬崖峭壁式的决绝。

万小龙:现在很少出现“大家”的一个原因,就是由于这个“均质化”的时代。比如说牛奶,过去这个牛奶和那个牛奶都不一样,现在我们喝的牛奶一般都是均质化牛奶,都是一样的。社会也给每个人一种压力,希望你成为大家所希望的、没有缺陷的标准人。那些看似有缺陷的人本来可能有很多不一般的成就,但被社会认为是一种病态。如果屈原生在现代,很可能会被瞧不起。

王安安:有人说,歌德是个天才,但他不伟大。是不是因为他的市侩和顺境,也就是所谓的平衡呢?那么是不是“伟大”这个词本身就有对缺憾、断裂的要求?这种倾向从何而来呢?

余秋雨:歌德还是伟大的,他在平衡的生活形态中不断制造着内心的不平衡,而这种制造又出自他的本能。例如,他那么权重位显、德高望重,却在七八十岁时还在追求十九岁的女孩。恋爱只是路遇,而那个小女孩又相当庸俗。这个世界第一流的诗人,给那个小市民女孩写了很多的诗。这个歌德是可爱的,也有一点点愚蠢。歌德好像很平顺,但他心里的分裂因子没有消失。我在他的故居里看到,他一直在研究各种各样的矿物标本、化学标本,试图突破自己作为一个文学家的局限,这种焦躁的情绪也是他由分裂、离别而走向伟大的一方面。

丛治辰:那么导致我们追求平庸的究竟是这个“均质化”的时代,还是对幸福生活的朴素愿望呢?屈原因为苦难写下了《离骚》这样伟大美妙的诗篇,但如果我们要求屈原去过颠沛流离、饱受磨难的生活,是不是很残忍呢?

余秋雨:伟大不是苦难造就的。这正像说泥潭中也能造起高塔,并不是说泥潭本身就能造就高塔。因此,几乎没有人为了造就一个文学家而强迫他去饱受磨难。再说了,世上饱受磨难的人那么多,而伟大的文学家又那么少,可见两者之间不存在直接转换的关系。你刚刚引述过的那句话“生活在别处”倒是关键。为了“生活在别处”,精神上的“颠沛流离”是少不了的。这个过程其实比生活上的磨难更为痛苦,但这是通向伟大的“必要程序”。

当然,这一切都应该有一条底线。我本人对此有一个体验,“文革”结束后我担任院长时曾经对很多年前受屈受难的教师抱有极大的希望,认为他们经受了那么大的人生坎坷一定能显现出一种特殊的人格力量。但是,当我真正开始考察他们的时候却很失望,甚至发现过度的人生坎坷很可能会从根上毁坏一个人的人格。他们中的相当一部分人,成了小人。为此,我后来在写清代流放者的文章时,专门论述了那些大学者在流放地无法写出优秀作品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