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课 诸子百家中文学品质最高的人(第3/3页)

由此让我想到我们现在很多评论家的“文艺评论”,条条规则,例如“动静结合”“有虚有实”“凤头虎尾”“起承转合”之类,放在任何一个彻底失败的作品上也完全合适。

丛治辰:我还记得有一个故事,是说庄子去楚国,路上看到一个骷髅,他就用马鞭敲敲,问这个骷髅说:“你是不幸遭遇什么灾祸而死的么,是战死的,自杀死的,还是老死的?”说完就枕着骷髅睡着了。梦里那个骷髅对庄子说:“你问我的灾祸都是生人的累患,死人是没有这些忧虑的。告诉你死人的情形吧,不瞒你说,我现在觉得挺高兴的。你看你整天招呼上级下级,不吃饭你饿,不穿衣服又冷,你实在挺辛苦的,哪有我快乐。我根本就没有这些烦恼。”庄子说:“那我要让神灵将你起死回生,让你跟你的父母、妻儿、邻里一起过日子,你愿意吗?”骷髅忧郁地说:“说实话我还真不愿意呢。我何必放弃现在的快乐,去挑起人间烦恼的重担?”庄子在这个故事里泯灭了生死的执著。死亡并非是恐怖的,死亡将结束一切畏惧,无所谓喜忧。我觉得这种生死观也是庄子哲学的一个很重大的元素。

余秋雨:优秀的寓言总会给人们提供一种新的视角,给大家带来很大的精神解脱。你们的争相讲述也诱发了我,对我年轻时具有启蒙意义的是《秋水》。这个篇名跟我的名字有点关系,所以感到特别亲切,抢先拿来阅读。一读,眼界大开。你看河神多么有气势,奔腾万里,浩浩荡荡,从河神本身的角度看起来,“我”似乎什么都具备了。但是一流到北海,情况完全变了,“我”难道就是那么小的一条河?海是烟雾渺茫的一个存在,“我”只是加入它而已,而且加入以后完全不见痕迹。于是河神和海神有了一段对话。河神觉得自己以前认定的重要东西,现在却显得非常不重要。海神就告诉他,你能够走出那么小的空间来到更大的地方,有这样的感觉很好,但你要明白我的局限:海和天相比,那又是太小太小了。在一次次的对比以后,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任何判断都是相对的,我们能够共同对话的层面也是相对的。

庄子认为,要获得这种眼界,很困难。但是,因为是眼界问题,你也不能去强迫他们,只能让他们去。用自己的眼界强加给他们,又是不自然的事。他说:“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曲士不可以语于道者,束于教也。”井底之蛙,你没有办法同它谈海,它被空间束缚了;夏天的虫,你不可能给它讲冰,因为它被时间束缚了;那些孤陋寡闻的文人,没法给他讲真正的大道理,他被一大堆从小接受的教学话语束缚了。按照庄子的说法,大家都在自我作践,把自己的空间和时间越折腾越小。这样的人那么多,庄子无奈地说,不必和他们讲话。但是我们设想一下,如果换成孔子和墨子,情况就不一样了。他们一定要讲,而且要用尽各种方法来感化你。庄子觉得完全没法讲明白,你能把空间的束缚、时间的束缚、教育的束缚都取消么?取消不了,那么再讲也无效。

既然这样,为什么还有《庄子》呢?那是他获得精神自由的自我记述,也想让少数同道获得启发和共鸣,仅仅如此而已。我认为,这种无奈状态,又是一种比较正常的文学心态。现在作家中那些一会儿想刺激天下,一会儿又抱怨民众不理会自己的狂躁心理,与正常的文学心态相去甚远。

最后我要简单说一说庄子在东方美学中的特殊地位。他提倡“物我两忘”的境界,是东方美学对世界美学的重大贡献。我们过去习惯讲述的所谓“血泪醮笔端”“愤怒出诗人”等,当然也有存在的合理性,但在美学境界上等级很低,更不是东方美学的主体。多读庄子,会使我们更多地领略东方美学的至高境界。另外我还必须说明,过去有不少学者认为“寓言象征”是西方现代派文字所独有的特征,那是一种片面的说法,庄子对此提出了否定。我写在二十多年前的那本《艺术创造论》就提出,现代世界第一流的文艺作品,三分之二以上都是寓言结构,而在古代,最早进入这种寓言结构并立即显现成熟风貌的,是中国的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