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课 诸子百家中文学品质最高的人(第2/3页)

总之,老庄哲学是想把人世拉回到本来状态,结果反倒超过了别的管理方式。

丛治辰:我也觉得庄子哲学不在于管理,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它是自我指向的,不怨天尤人,不在外部找原因,而是探讨如何从自我突破。举一个简单的例子,假设庄子现在正在谈恋爱,庄子不会找一个特别浪漫的环境,他会调整自己的心态,在心中生发出一种非常浪漫的情调。

余秋雨:这个例子举得不太精彩,但是我欣赏你在说庄子时用到“情调”这个概念。也就是说,他真正在意的,不是社会的结构秩序,而是生命的诗化情调。

庄子与老子有渊源关系,但又比老子讲究诗化情调。这种特性,使他成为诸子百家中最具有文学性的一位。

庄子的诗化情调和文学素质,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想象力,二是寓言化。而且,他在这两方面都达到了极致。庄子在想象力和寓言化上都表现出对于一般真实的脱离,对于直接结论的脱离,因此是其他学派所不敢用的,因为其他学派免不了要在“可信性”、“真实性”上说服人。庄子没有这种企图,反而从大家拥挤着的理性讲堂退回到感性花苑,放纵自己的感性来激发别人的感性。人们也许会误会,以为理性比感性深刻,而庄子则轻松地证明,理性的最后救赎之地还是感性。想象力使庄子遨游于南溟北海,又把自己设想为宇宙间似人非人的无限力量,这就使他的智慧获得了真正的文学形态。请记住,离开了基于自由感性的巨大想象力,也就不存在真正意义上的文学。

想象力的凝象体就是寓言化。我多次论证,文学的起点和终点都是寓言。庄子的寓言与一般童话中的寓言不同,一上来就表现出一种仰天俯地的哲学规模。但这种规模毕竟由自由感性和想象力支撑着,因此在本质上还是文学,或者说是一种哲学化的文学。

寓言化的基本结构是象征隐喻。A不仅是A,而是B加C加D、E、F、G……直至无限。正是这种由有限通达无限的机能,使文学和哲学获得了思维尊严和审美尊严。

我的这些话大家听起来可能有点陌生,因为我已进入到另外一个独立的思想领域即美学领域。这需要以后抽时间专门讨论,今天点到为止。下面希望大家回想一下自己印象最深的庄子寓言,也算是一种温习吧,在讲述的过程中体会庄子的多方位魅力。

王牧笛:庄子在寓言中好像很喜欢借用“鸟”。比如他曾经讲过,有一只海鸟停在鲁国的大海边上,鲁侯就把这只鸟请回了太庙,给它喝最好的酒,听最好的音乐,吃最好的肉。可是这只鸟非常害怕,不吃不喝,三天就死掉了。这是一个有关“自然”的讲述,一切刻意的人为和加强都是违反“自然”的,也违反庄子所展示的那个诗意的、自由的生命状态。

王安安:我想到了“骈拇”的寓言,讲的是正常人的手掌只有五个手指,一个人如果贪心,希望再长出一个手指,这不符合自然的状态,也毫无用处。联想到后来在中国历史上,慈禧一顿饭要吃一百多道菜,可是没有一道菜真正给她带来快乐。人为的多余,违反自然之道,这是为庄子所痛斥的。他用“骈拇”这个比喻,来批评儒家刻意追求“仁义”行为,也是一种违反自然并且毫无用途的东西。

金子:《庄子·齐物论》中有一个养猴人的故事。有一年粮食歉收,养猴人就跟猴子说,现在早晨给你们每只猴子三个橡子吃,晚上吃四个。猴子听了——不行不行,早上怎么比晚上还少呢!养猴的人于是说,那这样吧,早上吃四个,晚上吃三个。猴子听了之后就特别开心了。庄子通过这个故事告诉人们,实际上世间许多东西,从很多角度来看,并没有质的区别。这个故事就是成语“朝三暮四”的来源,不过后来似乎与“朝秦暮楚”用混了。

何琳:还有一个“盗亦有道”的寓言。有一个大盗叫做跖,他手下人问他,成为大盗有什么窍门。盗跖说这里面窍门大着呢:在屋外就能知道屋里有多少财富,就是圣;第一个冲进去抢夺,就是勇;最后一个离开,就是义;判断能不能进去就是智;分配均匀就是仁。这五者不备不能成为大盗。

余秋雨:庄子所说的“盗亦有道”,与我们后来用这个成语时的意思很不相同。他幽默地完成了对儒家道德体系的“解构”:道德家们最喜欢用的那些命题,用在负面人物身上也完全合适。你看,对盗也可以蒙上五德的光环——圣、勇、义、智、仁,但它整个系统的根基却是盗。这种解构方式不是否定社会上的基本是非界线,只是嘲讽了那些过度地强加给社会的种种企图。一切违反自然的行为和口号,立即可以走向它们自身的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