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悬崖守护

我爸爸的突然离去,使马兰更担心起她的爸爸、妈妈来了。

事实一次次证明,受那些诽谤文章最直接伤害的,不是我们,而是我们的长辈。马兰的爸爸、妈妈,仍然把那些污浊的报纸看成是“中央文件”。中国的很多老人都有这样的认知。

“我知道你一定不愿意,”马兰对我说,“你能不能参加中央电视台的任何一个节目,让我的爸爸、妈妈看到,‘中央’并没有‘打倒’你。”

这事既可笑又凄凉。

我说,让我想一想。

正好中央电视台有一个全国青年歌手大奖赛的节目,需要找一位专职的“文化素质评委”,希望我担当。照理,一个辞职的高校校长是不可能参与这样等级的事情的,但我想起妻子的话,犹豫了。最后,答应了。

没想到这个节目在全国的收视率极高,而且,我主持的“文化素质”考核比歌曲比赛更有吸引力。选手们从题库里随机抽出了古今中外的文化课题,支支吾吾地回答得非常有趣;与此同时,全国无数家庭的电视机前,子女正在调皮地测试着父母亲,而妻子又在斜眼看着丈夫。这一来,这个节目很快变成了一个有上亿人参与的文化大课堂。一次比赛长达五十多天,我每天都要讲述很长时间,我想岳父、岳母应该宽心了。

据统计,收看这档节目的全国观众,有百分之八十三是为了看我的文史知识点评。

但是,由于全国观众对我的文史知识评价太高了,很快有一个姓金的上海文人写出一本书来,指出我的《文化苦旅》里有一百多个“文史差错”。另一个姓郝的上海文人,与他呼应。

还是由南方那家周报领头,全国一百六十多家报纸全都兴高采烈地报道并摘引了他的书,台湾也快速出版这本书,这本书登上了亚洲畅销书排行榜,他本人还被“香港书展”作为特邀嘉宾邀请到现场签名售书。在这个基础上,他们又伪造了“剽窃”事件,并借此发起了一个全国规模的在联合国“世界遗产大全”上“驱逐”我的运动,“啃余族”一呼百应,他们全都成功。

很多老人告诉我,发动此事的那两个主角,是“文革”造反派中的著名首领。对此,我没有兴趣查证,只看到现在这帮人闹事的速度和效力,早已远远超过“文革”中最有势力的造反派。难道是两代造反派、三代造反派的结合?

这不是没有可能。历史的病毒向来顽固,看似不见了,却会以更大的规模变异、爆发。

对这一系列的怪事,有一个人血脉贲张,那就是杨长勋。他已经从广西艺术学院调入广西师范大学,天天关注着我所面临的文化灾难,气愤至极。来几次电话,在痛骂之后又抽泣不已。他说自己正在动手写一本长长的书,把我这几年所承受的一切,一一予以剖析。这就使他不能不汇集全部资料,结果,越读越愤怒,越写越激动。有几次,他在电话中说:“昨夜一夜没睡,喝了不少酒,我快灭绝了。”

整整两年,他都在写这本我不知道标题的书。他数度自费到北京、武汉、长沙、广州等地调查。有时,我会在清晨接到他的电话,他总是恨恨地说:“我必须揭露这些人。这些人的经历我都搞清楚了。如果不揭露,中国文化就被他们糟蹋完了!”

我知道,他又写了通宵。

电话里传来钢琴声,我问是谁在弹,他说是年幼的孩子。说起孩子,他口气才稍稍变得柔和。

元旦刚过,他打来电话说:“书终于写成了,我要让你看一看。但请答应我,你看的时候不要过于愤怒。我已经用几年时间代你愤怒过了,你再愤怒,就便宜他们了。”

他不想把这部书稿邮寄,因此希望我的助理金克林能到广西南宁去取。他说,这两天,他会最后润饰一遍。

金克林是一月七日抵达南宁的。杨长勋为了书稿已经两天没睡,见了金克林,他又流着眼泪喝酒。结果,发生了谁也没有想到的悲剧:一月八日,杨长勋副教授在沉睡中去世,终年四十三岁。医院鉴定为:心源性猝死。

那部书稿,由金克林带到了上海,标题是:《守护余秋雨》。

又一个生命,为我离去。他想守护我,但我没有能守护住他。

他想在悬崖边上艰难地为我清理一小块立足之地,但他自己却失足了。一下子,粉身碎骨。

我会一辈子记住这个名字:杨长勋。

我不知是怎么看完书稿的。但是,看完后,我决定通过金克林,与杨长勋的妻子商量,暂时不出版这本书。书中的内容太彻底了,那些诽谤者在文革中的所作所为,在新时期中的投机表现,以及后来与盗版集团的关系,都有了证据。

我不同意出版,原因有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