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爸爸的秘密

终于,一个一直害怕着的电话打来了。

弟弟的电话,说爸爸摔了一跤,生命垂危。

我和马兰立即赶往上海,爸爸已经去世。

我们到达医院的时候,停止了呼吸的他却一直张着嘴,好像有一些话没有讲完。

我用手托在他的下巴底下让嘴慢慢闭合,但一松手又张开了。最后,当妈妈伸手一托,爸爸的嘴就闭合了。

妈妈轻轻地抚摩着爸爸的脸,很快又抽回手来捂住了自己的嘴。她不让自己哭出声音来,因为她知道隔壁的几个病房都在抢救,不能让那些病人听到哭声。

从医院回到家里,弟弟为了寻找在追悼会上要挂的照片,打开了爸爸天天翻动又天天紧锁的抽屉。照片很快就找到了,却又发现抽屉里藏着大量文字资料,一沓又一沓,一袋又一袋。

我知道,这是一个老年男人的最后秘密。这位老年男人与我的关系如此密切,我立即去洗了手,然后坐下,闭上眼睛,静一静心。过了很久,我才敢去轻轻翻动。

尽管我已经做了充分的思想准备,但是当我真的一页页翻看那些文字资料时,仍然非常吃惊。

第一部分是他三十五年前写给造反派当权者的“借条”留底,这是我以前完全不知道的。原来,在他关押期间,妈妈前去探监时给他说起家里的事,他毫无办法,只得冒险向当权者借钱。他在十年间没有借到过一分钱,而每张“借条”都必然引来一次次残酷的批斗。有几张“借条”,我刚刚一读鼻子就酸了。例如,我叔叔领养的表妹要在安徽农场结婚,但叔叔已被害死,爸爸决定用叔叔留下的一只旧箱子作为陪嫁,却想“借”一点点钱,买一床被褥装在这只旧箱子里。

又如,一张“借条”上说,寒冬已临,但我家八口人的“布票”还没有用过一寸,希望当权者看在老人和小孩的分上,借点钱……

第二部分是三十五年前他们单位造反派批判他的大量印刷品。隔了这么久,我现在一读。还背脊发凉。例如这一段,好像是一篇新闻报道——

当天斗批大会上余学文这个坏家伙的画皮被层层剥开了,在毛泽东思想的照妖镜面前,原形毕露。但敌人是不会自行消灭的,他还要伺机反扑,不要以为余学文是“死老虎”,这个老虎还没有死,还要咬人,我们不要被他装出一副可怜相的假象所迷惑,必须高举毛泽东思想的千钧棒,继续穷追猛打,必须以毛泽东思想为武器,继续批深批透,批臭批倒,再踏上一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经过“文革”的人都知道,这些空话又不全是空话。其中所谓“装出一副可怜相”、“穷追猛打”、“再踏上一只脚”等等都是实情描述。

爸爸,真是受大苦了。

为什么要让爸爸“永世不得翻身”呢?印刷品中又写明了他的罪行——

当“二月黑风”刮起之后,这个死不悔改的坏家伙就跳了出来,公然为刘、邓及其代理人陈丕显翻案,把矛头指向以毛主席为首、林副主席为副的无产阶级司令部,指向新生的上海市革命委员会,真是狗胆包天,罪上加罪。

文中所谓“新生的上海市革命委员会”,第一、第二号人物就是张春桥和姚文元。

这下子,我终于明白了三十多年前就产生的疑惑。爸爸这么一个小人物为什么会承受那么严重的迫害,直到造反派下台、老干部上台之后仍不得解脱?原来,他所在单位的“广大人民群众”从他的日常闲谈中提炼出了这么多“上及天庭”的政治罪名!

在灾难时期,他怕吓着我们,没有说;灾难过去之后,他不想拿这样的东西为自己贴金,还是没有说。但他又舍不得丢掉,就藏下了。

我敢断言,这样的印刷品,是后来全国绝大多数号称自己在“文革”中“立场坚定”的文人拿不出来的。他们如果有一份,或者他们的爸爸有一份,哪怕上面只有一句半句,不知要做出多少文章让大家景仰。但是爸爸却把它们全都锁在抽屉里,直到此刻,三十二年之后,我才看到。

等我看到,他已经走了。

我连当面说一声钦佩的机会都没有。

我犹豫了很久,曾经选了几页这样的大批判印刷品照片,附印在《借我一生》那本书中。

我在那本书里讳避了一个细节:在爸爸临终的床边,放着两沓近几年诽谤我的报刊。以广州的《南方周末》为主,有天津的《文学自由谈》,上海的《文学报》,和别的几份报刊。这些报刊诽谤我的内容,全与文学无关。爸爸在这报刊的字里行间,画下很多抖抖索索的铅笔痕迹。可见,几乎已经失明的爸爸,还是逐字逐句读了。

我看到这些遗物后曾急忙向他熟悉的几位医生打听,这些报刊是怎么到他手上的。医生说,是他自己不断索取的,说我在国外,要代我收集资料。他还一再要医生放心,为了眼睛,他不会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