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万进士(第3/7页)

君若来时近夜来!

这位妻子的诗句实在是够刻薄的,但她为丈夫害羞,希望丈夫趁着夜色偷偷回来的心情也十分真实。收到这首诗的丈夫,还会回家吗?因此不少人便是困守长安,下了个死决心,不考出个名堂来绝不回家。

这中间所造成的无数家庭悲剧,可想而知。《唐摭言》载,有一个叫公乘亿的人一直滞留在京城参加一次次科举考试,离家十多年没有回去过。有一次他在京城生了场大病,家乡人传言说他已病死,他的妻子就长途来奔丧,正好与他相遇。

他看见有一个穿粗布衣服的妇人骑在驴背上,有点面熟,而妇人也正在看他,但相别时间太长,彼此都认不准了。托路人相问,才知道果然是对方,就在路边抱头痛哭。

这对夫妻靠着一次误传毕竟团聚了。如果没有误传,又一直考不上,这位读书人可能就会在京城中长久待着,直到垂垂老去。钱易《南部新书》就记载过这样一位老人。他是一位屡试不第的老秀才,在京城中等着春试。除夕之夜,全城欢腾,他却不能回家过年。正沮丧着,听说今夜宫中有傩戏表演,就挤在人群里混了进去。

不想,进去后他被乐吏当成了表演者,一把推进表演队伍,跌跌撞撞地在宫内绕圈。绕了千百转,摔了好几跤,又要他执牛尾演唱,做各种动作。闹腾了整整一夜直到第二天黎明,老人已累得走不动路。让人抬了回去,一病六十日,把春天的科举考试也耽误了。

看来老人还得在京城熬下去。我不知道这位老人是否还有老妻在家乡等着,他们分别有多少年了。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子女,这些子女是否在挂念孤身在外的老父亲。除夕夜他在宫中转圈时明明体力不支,为什么不早一点拔身而出?难道他在傩戏的扮演中获得了某种有关人生恶作剧的感悟?

由于屡试不第给读书人和他们的家人带来了沉重的心理压力,一旦中举之后的翻身感也就不言而喻。喜报到处,怪事丛生。

我在《玉泉子》中读到一则记载,曾颇觉惊异,但那则记载的语气却非常平静,像是在谈一宗日常小事。

一位级别很高的地方官设春社盛宴,恭邀一位将军携家人参加。将军的家属人数不少,还带来一位已出嫁的女儿。这女儿嫁给一个叫赵琮的读书人,赵琮多年科举不第,穷困潦倒,将军的女儿抬不起头来。将军全家也觉得她没脸见人,今天既然一起跟来参加春社盛宴了,便在她的棚座前挂一块帷幔遮羞。

宴会正在进行,突然一匹快马驰来,报告赵琮科举得中的消息,于是将军起座高喊:“赵郎及第矣!”家人闻之,立即将赵琮妻子棚座前的帷幔撤去,把她搀出来与大家同席而坐,还为她装扮,而席间的她已经容光焕发。

家属尚且如此,中举者本人的反应就更复杂了。

对于多数士子来说,考上进士使他们感到一种莫名的轻松。虽然官职未授,但已经有了一个有恃无恐的资格和身份,可以比较真实地在社会上表现自己了。这中间最让人瞠目结舌的例子大概要算《唐摭言》所记的那位王泠然了。

王泠然及第后尚未得官,突然想到了正在任御史的老熟人高昌宇,便立即握笔给高昌宇写了一封信,信的大意是:

您现在身处富贵,我有两件事求您:一是希望您在今年之内为我找一个女人,二是希望您在明年之内为我找一个官职。我至今只有这两件事遗憾,您如果帮我解决了,我将感恩不尽。当然您也可能贵人多忘事,不帮我的忙,那么说老实话,我既已及第,朝廷官职的升迁难以预料,说不定哪一天我出其不意地与您一起并肩台阁,共处高位。到那时会侧过头来看您一眼,你自然会深深后悔,向我道歉。请放心,我会给您好脸色看的。

这封无赖气十足的信,可以作为心理学研究的素材。是变态心理学还是社会心理学?都可以算,而我更看重它的普遍性。当年的士子们如果读到王泠然的这封信,也许会指责他的狂诞和唐突,但就他们的内心而言,王泠然未必是独一份。

科举像一面巨大的筛子,本想用力地颠簸几下,在一大堆颗粒间筛选良种,可是实在颠簸得太狠太久,把很多上筛的种子给颠蔫了、颠坏了。

科举像一个精致的闸口,本想会聚散佚处处的溪流,可是坡度挖得过于险峻,把很多水流都翻卷得浑浊了。

在我看来,科举制度给中国知识分子带来的心理痼疾和人格遗传,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

其一,伺机心理。

伺机心理也可称做苦熬心理。本来,以奋斗求成功、以竞争求发达是人间通则,无可非议,但中国书生的奋斗和竞争并不追求自然渐进,而是企盼一朝发迹。成败贵贱切割成黑白两大块,切割线前后双重失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