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庭院(第4/5页)
既然学生死得像个学生,那么教师也就更应该死得像个教师。蔡元定死后的第二年,一一九八年,朱熹避居东阳石洞,还是没有停止讲学。有人劝他,说朝廷对他正虎视眈眈呢,赶快别再召集学生讲课了,他笑而不答。
直到一二〇〇年,他觉得自己真的已走到生命尽头了,自述道:我越来越衰弱了,想到那几个好学生都已死于贬所,而我却还活着,真是痛心,看来也支撑不了多久了。果然这年四月二十三日(农历三月初九),他病死于建阳。
这是一位真正的教育家之死。他晚年所受的灾难完全来自于他的学术和教育事业,对此,他的学生们最清楚。当他的遗体下葬时,散落在四方的学生都不怕朝廷禁令纷纷赶来。不能来的,也在各地聚会纪念。官府怕这些学生议论生事,还特令加强戒备。
不久之后,朱熹又备受朝廷推崇——那是后话,朱熹自己不知道了。让我振奋的,不是朱熹死后终于被朝廷所承认,而是他和他的学生面对磨难时竟然能把教师和学生这两个看似普通的称呼背后所蕴藏的职责和使命表现得如此透彻,如此漂亮。
朱熹去世三百年后,另一位旷世大学问家踏进了岳麓书院的大门,他便是我的同乡王阳明先生。王阳明先生刚被贬谪,贬谪地在贵州,路过岳麓山,顺便到书院讲学。他的心情当然不会愉快,一天又一天在书院里郁郁地漫步,朱熹和张栻的学术观点他是不同意的,但置身于岳麓书院,他不能不重新对这两位前哲的名字凝神打量,然后吐出悠悠的诗句:“缅思两夫子,此地得徘徊……”
不错,在这里,时隔那么久,具体的学术观点是次要的了,让人反复细思的,是一些执著的人和一项崇高的事业。
五
对于一个真正的教育家来说,自己受苦受难不算什么。他们在接受这个职业的同时,就接受了苦难。最使他们感到难过的,也许是他们为之献身和苦苦企盼的“千年教化之功”,成效远不尽如人意。
我们如果不把教育仅仅看成是接受知识和技术的过程,而是看成是陶冶人性人格的事业,那么我们不能不面对这样一个事实:当老一代教育家颓然老去时,新一代教育家往往要从一个十分荒芜的起点重新开始。
这是因为,人性人格的造就总是生命化的,而一个人的生命又总是有限的。一个生命的终结,也可以看成是几十年教学成果的断绝。这就是为什么几个学生之死会给朱熹带来那么大的悲哀。当然,被教师塑造成功的优秀学生会在社会上传播美好的能量,但这并不是教师所能有效掌握的。很多学生所散布的消极因素,很容易把美好的东西抵消掉。还会有少数学生成为有文化的不良之徒,不断剥蚀社会文明,使善良的教师不得不天天为之而自责自嘲。
我自己,自从四十多年前的那个傍晚闯入岳麓书院后,也终于做了教师,一做三十余年,其间还在自己毕业的母校——一所高等艺术学院担任了几年院长,说起来也算是尝过教育事业的甘苦了。我到很晚才知道,教育固然不无神圣,但并不是一项理想主义、英雄主义的事业。一个教师所能做到的事情十分有限。我们无力与各种力量抗争,至多在精力许可的年月里守住那个被称做学校的庭院,带着为数不多的学生参与一场陶冶人性人格的文化传递,目标无非是让参与者变得更像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但是,面对这个目标,又不能期望过高。
突然想起了一条新闻,法国有个匪徒闯进了一家幼儿园,以要引爆炸药为威胁向政府勒索钱财。全世界都在为幼儿园里孩子们的安全担心,而幼儿园的一位年轻的保育员却告诉孩子们,这是一个没有预告的游戏。她甚至把那个匪徒也解释成游戏中的人物。结果,直到事件结束,孩子们都玩得很高兴。
保育员无力与匪徒抗争,她也没有办法阻止这场灾难,她所能做的,只是在一个庭院里铺展一场温馨的游戏。
孩子们也许永远不知道这场游戏的意义,也许长大以后会约略领悟到其中的人格内涵。我想,这就是教育工作的一个缩影。面对社会历史的风霜雨雪,教师掌握不了什么,只能暂时地掌握这个庭院、这间课堂、这些学生。
是的,我们拥有一个庭院,像中国古代的书院,又像今天和未来的学校。别人能侵凌它,毁坏它,却夺不走它。很久很久了,我们一直在那里,做着一场文化传代的游戏。至于游戏的结局,我们都不要问,因为事关重大,甚至牵涉到民族和人类的命运。
点评一:
作者追忆岳麓书院和朱熹传学的故事,惊心动魄。文脉的传承竟然要承受如此大的磨难。这篇哀伤之文,实则是夫子自道。教育背离人格塑造,蜕变为晋级发财之雕虫小技,身为教师,心绪难平。(老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