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庭院(第3/5页)

这时离他与张栻“挽袂”、“连床”,已经整整隔了二十七年。两位青年才俊不见了,只剩下一个六十余岁的老人。但是今天的他,德高望重又有职有权,有足够的实力把教育事业按照自己的心意整治一番,为全国树一个榜样。他把到长沙之前就一直在心中盘算的扩建岳麓书院的计划付诸实施,聘请了自己满意的人来具体负责书院事务,扩充招生名额,为书院置学田五十顷,并参照自己早年为庐山白鹿洞书院制定的学规颁发了《朱子书院教条》。如此有力的措施接二连三地下来,岳麓书院重又显现出一派繁荣。

朱熹白天忙于官务,夜间则渡江过来讲课讨论,回答学生提问,从不厌倦。他与学生间的问答由学生回忆笔记,后来也成为学术领域的重要著作。被朱熹的学问和声望所吸引,当时岳麓书院已云集学者千余人。朱熹开讲的时候,每次都到“生徒云集,坐不能容”的地步。

每当我翻阅到这样的一些史料时总是面有喜色,觉得中华民族在本性上还有崇尚高层次文化教育的一面。中国历史在战乱和权术的旋涡中,还有高洁典雅的篇章。只不过,保护这些篇章要拼耗巨大的人格力量。

就拿书院来说吧,改朝换代的战火会把它焚毁,山长的去世、主讲的空缺会使它懈弛,经济上的人不敷出会使它困顿,社会风气的诱导会使它变质,有时甚至远在天边的朝廷也会给它带来意想不到的灾难。

朝廷对于高层次的学术文化教育,始终抱着一种矛盾心理:有时会真心诚意地褒奖、赏赐、题匾;有时又会怀疑这一事业中是否会有知识分子“倡其邪说,广收无赖”,最终构成政治上的威胁。因此,历史上也不止一次地出现过由朝廷明令“毁天下书院书院立即拆去”的事情。(参见《野获编》、《皇明大政纪》等资料)

这类风波,当然都会落在那些教育家头上,让他们短暂的生命去活生生地承受。说到底,风波总会过去,教育不会灭亡,但对具体的个人来说,置身其间是需要有超人的意志才能支撑住的。

譬如朱熹,我们前面已经说到他以六十余岁高龄重振岳麓书院时的无限风光,但实际上,他在此前此后一直蒙受着常人难以忍受的诬陷和攻击。他的讲席前听者如云,而他的内心则积贮着无法倾吐的苦水。

大约在他重返长沙前的十年时间内,他一直被朝廷的高官们攻击为“不学无术,欺世盗名,携门人而妄自推尊,实为乱人之首”。中国总有一些文人喜欢对着他们无法企及的文化大师动刀,而且总是说他们“不学无术”,又总是说他们有政治问题。可见七百年前就是这样了。

幸好有担任太常博士的哲学家叶适出来说话。叶适与朱熹并不是一个学派,互相间观点甚至还很对立,但他知道朱熹的学术品格,便在皇帝面前斥责那些诬陷朱熹的人“游辞无实,谗言横生,善良受害,无所不有”,才使朱熹还有可能到长沙来做官兴学。

朱嘉在长沙任内忍辱负重大兴岳麓书院的举动,还是没有逃过诬陷者们的注意。就在朱熹到长沙的第二年,他向学生们讲授的理学已被朝廷某些人宣判为“伪学”。再过一年,朱熹被免职,他的学生也遭逮捕。有一个叫余嚞的人甚至上奏皇帝要求处死朱熹:

枭首朝市,号令天下,庶伪学可绝,伪徒可消,而悖逆有所警。不然,作孽日新,祸且不测,臣恐朝廷之忧方大矣。

这个与我同姓的人,居然如此祸害一个大文化人,实在是“余门之耻”。

又过一年,“伪学”进一步升格为“逆党”。朱熹的学生和追随者都记人“伪学逆党籍”,不断有人被拘捕。这时朱熹已经回到了福建,他虽然没有被杀,但著作被禁,罪名深重,成天看着自己的学生和朋友一个个地因自己而受到迫害,心里的滋味,可想而知。

但是,他还是以一个教育家的独特态度来面对这一切。一一九七年官府即将拘捕他的得意门生蔡元定的前夕,他闻讯后当即召集一百余名学生为蔡元定饯行。席间,有的学生难过得哭起来了,而蔡元定却从容镇定,表示为自己敬爱的老师和他的学说去受罪,无怨无悔。

朱熹看到蔡元定的这种神态很是感动,席后对蔡元定说:我已老迈,今后也许难与你见面了,今天晚上与我住在一起吧。

这天晚上,师生俩在一起竟然没有谈分别的事,而是通宵校订了《参同契》一书,直到东方发白。

蔡元定被官府拘捕后杖枷三千里流放,历尽千难万苦,死于道州。一路上,他始终记着那次饯行、那个通宵。

世间每个人都会死在不同的身份上,却很少有人像蔡元定,以一个地地道道的学生的身份,踏上生命的最后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