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很美(第6/50页)

电影放完时下雨了。他慢慢走回阿尔文,看见阴沟里有份报纸,其中一张上有他的照片。那张报纸像海绵一样吸足了雨水,正在渐渐散开,他的照片被泡涨了,字句渗入他的脸,变成灰色的烂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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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训练中自伤后,他在医院见了神经心理学部门的头:一个医生,但也是个士兵,经常诊治那些因战斗场面而头脑崩溃的年轻人,而遇到非战斗问题时,他的同情心会大打折扣。他简略听了一下莱斯特那混乱不堪、胡言乱语的回答,确信他是个同性恋,但又在报告中提出了更为复杂的诊断:“表现为毒瘾的器质性精神错乱(大麻、镇静剂),长期酗酒,居无定所……纯粹的纪律问题。”

作为补充,似乎是一种总结,他又加了个词:“爵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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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一起走出酒吧。黛女士穿着白色毛皮大衣,抓着他的胳膊,就像那是根手杖。她一个人住在中央公园,只有她的狗做伴,百叶窗关着,渗进几缕过滤后的光。有一次在她家,他看着她用婴儿的奶瓶喂小狗。他看着她,眼里含着泪,他不是为她难过,他是为自己难过,为那只飞走的、离开他的小鸟而难过。她听自己的旧唱片,是为了听莱斯特,正如莱斯特放那些唱片是为了听她。

已经不知道过了多久,今天是他第一次见人。再也没有人跟他说话,再也没有人能听懂他说的话,除了黛。他发明了自己的语言,单词是音符,说话是歌唱——一种糖浆般的语言,能让世界变甜,却无力阻止其前进。世界越坚硬,他的语言越柔软,直到最后他的话变得像美丽婉转的梦呓,一首迷人的歌,只有黛女士的耳朵能听见。

他们站在街角等的士。的士——她和莱斯特一生在的士和巴士上的时间,大概比许多人待在家里的时间还要多。信号灯挂得像串美丽的圣诞灯笼:完美的红,完美的绿,衬着一片蓝色天空。她把他拉得更近,直到她的脸被他的帽檐遮住,直到她的嘴唇碰到他的面颊。他们的关系就靠这些小小的触碰:嘴唇互相轻轻啄一下一只手搭着对方的胳膊肘,用她的掌心托着他的手指——似乎它们已不够坚固,无法承受更剧烈的接触总统是她见过最温柔的男人,他的声音就像裹在女人光肩膀上的披巾,虚无缥缈。所有人的音乐里,她最爱他的,或许在所有人里,她也最爱他。或许对没上过床的人,你总会爱得更加纯粹。他们从不给你承诺,但每一刻都像要做出承诺。她看着他的脸,因为酗酒而略微发灰,浮肿得像海绵,她不禁怀疑,是否从出生起他们就被种下了毁灭的种子,他们也许能躲过几年,但最终还是在劫难逃。酒精,欺骗,监狱。并不是爵士乐手死得早,他们只是老得更快。在她唱过的那些歌里,有多少受伤的女人和她们所爱的男人?在那些歌里,她已经活了一千年。

一个警察走过,然后来了个肥胖的游客,他犹豫着,看了又看,终于下定决心开口,带着德语口音问她是不是比莉·哈乐黛(Billie Holiday)。

——您是这个世纪最伟大的两位歌手之一,他宣称。

——哦,只是之一?另一个是谁?

——玛丽亚·卡拉斯(Maria Callas)。你们没在一起演唱真是个悲剧。

——啊,谢谢。

——而您一定是伟大的莱斯特·扬,他转向莱斯特。总统先生,每个人都想大喊大叫的时候您却用萨克斯喃喃自语。

——叮—咚,叮—咚,莱斯特说,微笑着。

那个男人看了他一会儿,清了清喉咙,然后掏出一个航空信封,请他们俩在上面签名。他笑容满面,跟他们握手,在另一个信封上写下他的地址,说随时欢迎他们去汉堡。

——欧洲,比莉说,看着男人摇摇晃晃地走远。

——欧洲,莱斯特说。

天开始下雨,一辆的士正好停下。莱斯特吻了吻黛女士,帮她坐进去。他对她挥挥手,的士重新汇入闪烁的车流。

离旅馆几条街外,他横穿马路,汽车纷纷从他身边呼啸而过,仿佛他是个幽灵。他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然而,当他抵达对面的人行道,他回忆起驾驶员惊恐睁大的双眼,尖锐的刹车声,一只手紧按住喇叭不放,直到汽车嗖地掠过——似乎他根本就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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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军事法庭上,他觉得很轻松:不管发生什么,都不会比他经历过的更糟——既然他这么成问题,为什么不干脆把他开除?一个不光彩的除名对他来说很合适。一名精神科专家认为他是器质性的精神错乱,不太可能成为合格的士兵。莱斯特发现自己在点头,几乎要微笑:哦,是的,他对此表示同意,非常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