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很美(第37/50页)
在浴室,他把银色的水花泼到脸上,透过手掌间跌落的水滴,抬头看着镜子。回视他的那张脸,似乎被某种内在的重力控制了,把一切都往里拉。萎缩的双肩胳膊上标记着瘀伤和裂痕。他放下手,看着镜中人做出同样的动作,那双手就像从细手腕长出的鹿角。他微笑,镜中人也对他邪笑,恐怖的笑容,没有牙齿,只有坚硬的牙龈。
对镜中突现的鬼影,他并不害怕。就他所知,距他第一次看见对方已经过了三十年。时间就是那样对他的在小号上可以把一个音吹到长得像永恒。当它在延续便似乎永不会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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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以前也发生过一次,就在突然间,那是几年前一个11月的下午,他正步行前往一间排练室。弓身顶住一阵满是沙尘的大风,他在街对面一座办公大楼的玻璃幕墙上突然瞥见自己穿皮夹克的身影。他喜欢发生这样的事,在一长条贝叶挂毯(4)似的画面中突然看见自己是另一个人。接着他的影像被办公楼的入口暂时打断了,再看的时候,他震惊地发现,里面不是他自己,而是一个穿皮衣的老人在盯着他。走近一点,他看清了那个男人更多的细节,他拖着脚向自己走来,凝视的目光像一种威胁:脸上布满树皮般的皱纹,胡子拉碴,稀疏的长发紧贴头皮,呆滞的双眼在半米之外窥视。他移到人行道边上,那个老人也一样,他耐心地望着车流,紧闭住嘴,就像他以前在欧洲看到的老女人那样,那让她们看上去对折磨和疼痛完全安之若素:双唇锁住了痛苦,从不让它哭喊,因为否则她们就得承认自己有多么受伤,而那是无法容忍的。心里已经清楚会发生什么,他对老人挥挥手,看着对方与他同时做出那个动作。对于这件事的重要性,他理解得如此透彻,几乎无须再想,他转身走进锐利的风中,继续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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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常,毫无缘由地,他会一时冲动甩掉自己的女人。通常他又会回到她们身边,正如他——一次又一次地——回到某些歌。他离开过那么多女人,有时他甚至怀疑那正是他吸引她们的原因:知道他会离开她们极端的自私,不值得信赖,不可靠——并容易受伤——那是世界上最迷人的混合体。有次他把这告诉一个女人,她说那是世界上最廉价的智慧,从任何一个拉皮条那里都能学到。
也是这同一个女人,说她会读塔罗牌和看手相,提出要给他算命。他那年二十八,心想什么鬼玩意儿。坐在她对面,看着从礼品店买来的水晶球和铺在他面前被烛光照亮的纸牌,他被纸牌上图案的色彩与美丽深深陶醉:一个图像的世界,比他用歌唱与吹奏所营造的更简洁,更包罗万象。
——这些图像包含了人生所有的排列组合,她严肃地说。
他看着她的手在台面上摆弄,指向一张牌,然后又指向另一张,听着接下来二十年他将经历的种种灾难他听她讲完,看见她在等待自己的反应,便点了一支烟,吐出一条细长的烟雾,然后,把一只手放到她膝上,说:
——所以,急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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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身边总有女人——也总有闪光灯。唱片业希望在一片黑色的天空里推出一个白色明星,而切特让他们梦想成真。他眼中有那种冷冷的距离感,令人想起牛仔,但他也有那种小女孩娇羞的姿态:转过肩膀窥探着镜头,欲走还留。他引诱着照相机,把自己献给它。在鸟园的舞台上,眼睛闭着,一只胳膊松松地垂在体侧,头发盖住前额,小号高举到唇边,像一瓶白兰地——他不是在吹它,而是在喝它,也不是大口喝,而是小口呷。光着上身,在哈莉玛的怀里噘着嘴,小号摆在膝上。1961年,博洛尼亚,他身穿燕尾服,打领结,卡罗尔一身黑,珍珠项链,他们挤过人群时男人们碰到她裸露的手臂,镁光灯四处闪烁,人们互相践踏脚趾,洒出饮料,你推我挤。他们只待了几分钟,就一路穿过拥挤的摄影师和形象推广走到室外。走进凉爽的夜色,感觉骨骼的尖硬戳进她肩膀的柔软,她的手挽着他的腰。照相机仍然在那儿,当他戴着手铐,被表情严厉的警察推搡着步上卢卡的法庭。很快,警察开始享受这种公开亮相,带他通过安全门时他们对着镜头微笑,当切特看着法庭下的摄影师观众,他们在一旁咧嘴,闪光灯像零散的掌声响起,他站在那儿,紧握扶栏,带着那种意料之中的、“快放我出去”式的紧张。第二年,当他像穿过艾德怀德的VIP通道那样出现在监狱门口,闪光灯仍然在守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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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最后的对话非常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