锋锐如锥纪念柏杨先生(第2/2页)

◎大学毕业照片上的柏杨——其实他根本没有毕业,学士帽是向同学借的。他的目光充满锋锐。晚年的柏杨,眼睛总是眯着的,文字却永远辣得如同湖南菜

写这样的文字,需要鹰一样锐利的眼睛,穿透事实,去剥离出令人信服的东西来。仅仅看到问题,未必能让人信服,不过是小聪明,就像1966年柏杨画漫画讽刺大小蒋被捕,依然属于这类小聪明。这种小聪明像方鸿渐,其本质不过如赵辛楣所说的——“你这人倒不坏,可是全无用处。”抓起来,顶多惨叫两声不民主,却是未必有人在意的。那张画,也早被人忘记。而二十年后的《丑陋的中国人》虽然也尖锐,论点却变得极有说服力,欲驳不能,只有叹息。作为被骂的对象,排队到书店去买柏杨先生的书,全都是因为他的深刻。

九年的监牢,换来了柏杨彻骨的桀骜不驯,更有了可以刺穿历史的深邃。

李敖也有同样的时刻吧,当他看到一江山游回来的袍泽在滩头被自己人用乱枪打进忠烈祠。

一个是善才,一个是龙女。

锋锐是七伤拳,欲伤人,先伤己。柏杨是经过大苦难的人,他的锋锐如百练宝刀,而没有这番经历去模仿,不免像人家堂屋里挂着的批发龙泉剑,只得其型而已。

是资格促成了深刻,还是深刻依托资格而存在?这两者总是相辅相成的,每次我想把它们分开,都有棒打鸳鸯的感受。

柏杨几乎是独一无二的,坐了九年牢,没有把他坐成一个华盛顿或摩西,也没有把他坐成崔八娃或范长江,依然是一根锥子一样的一个人,除了文字一无所有,只是越发的成熟。

大陆引进柏杨,我想最初的原因是因为他是坐国民党的牢,看他的书,或许可以更深刻地认识“反动统治”的腐朽。却不料中国人的脑筋基本是相通的,柏杨先生在海峡那边让人汗流浃背,拿过来,同样让这边的人汗流浃背。

奇怪的是,柏杨先生虽然擅长的是攻击和摧毁,提到他的名字,我却总有一种建设性的感觉。而他却甚至从来没有给出一个摧毁后怎样建设的意见。从尖锐而言,柏杨在台湾的文化界是刻薄的,但并不是最刻薄的。汪笨湖也刻薄,周玉蔻更甚,然而,柏杨的刻薄,却和他们不同,我想是可以传下去的。也许我们的下一代,还是要看《丑陋的中国人》。

常想柏杨先生到底给了我们什么建设性的东西呢?

或许就在“没有答案”这四个字上。

看了柏杨的书,才发现,所谓五千年的悠久文明,是祖宗的荣耀,却要我们汗颜。所谓地大物博,人口众多,也未必是什么值得自豪的事情——十来亿人对掐起来,用这地大物博的产物互相打来打去,确是世界历史上的奇观。

怎么办?

没有答案。柏杨是聪明的,但聪明的他坐了九年牢以后说,没有答案。

看了《丑陋的中国人》,汗流浃背之后,我们总希望有一个灵丹妙药,假如谁能给出答案,那这件事就很中国了。柏杨不,他真的很不中国,没有做摩西的欲望。

没有答案,可是我们不能停步,世界不允许我们停步。

于是我们只好说,对着天空呐喊是没有用的,中国没有捷径可走,我们一步一步来吧。

那么,就只有踏踏实实地走吧。

毛虫丑陋,要化作蝴蝶。

抬头看,顶上已经没有了光环。中国人不是天之骄子。

当我们都不再认为自己头上有光环,只有用力去做,来换每一点进步的时候,中国的信心,就开始了废墟上的重建。

这可能不是柏杨先生写作时所想到的,而是藏在他的心底。

柏杨先生曾给张香华女士写过这样的诗,说道:“险已夷,惊已安,我们俩注定会守望到,北极星悬升,在命运苍茫的晓色里。”

这是出狱以后的作品。这样充满期待的诗句,是柏杨先生的为人。他不是充满仇恨和绝望的人,他的笔虽然犀利,他的心中,存的却是一份希望。

十几年前,从不敢想象中国会发展到今天的样子。

柏杨先生走了,希望却留下。

写字楼不灭的灯火,脚手架上忙碌的民工,田野里互相挽起的臂膀,告诉孩子,把你的书给小朋友分享。

一切的一切,都微不足道。

也许。

也许可以让我们的下一代,在重新读柏杨先生的时候,不必再像我们那样汗流浃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