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汤达其人与《红与黑》(第6/6页)

听于连授课的那几个孩子的母亲,德·瑞那夫人的美好的性格画像最难描绘。作为一个好妻子、好母亲、好女人,她足够迷人,且富有德行,为人真挚。关于她如何与于连产生爱情,以及两人爱情的增强,包括这期间的恐惧和犹豫,抑或爱情如何燃烧成激情,这一系列的描写都相当出色。她是小说中最动人的一个形象。然而,对于出身高贵的玛蒂尔德·德·拉·莫勒,司汤达的描写却显得不太可信。由于他未曾对上流社会有过深入的了解,他不知道受过良好教育的人会有怎样的行为举止,便以为出身高贵的人永远是高贵凛凛的。那只是暴发户的理解。他把德·拉·莫勒小姐的傲慢当作贵族气派,这其实是粗俗,她一系列的行为描写都显得不合情理。

对夏多布里昂引起,后被数以百计的二流作家拼命模仿的浮华风格,司汤达感到极为厌恶。他的表达极尽朴实,只为准确地说出非说不可的话,从不擅虚饰,不用浮华的辞藻,也没有任何形式化的赘语。他说(也许并不十分真实),他在每次动笔前都要阅读一页罗马法典以保证自己用语的纯正。他刻意避免当时的流行写法,摒弃那些对环境和衣着装饰矫揉造作的描写。他出色地运用一种冷静、清晰而富有控制力的文体,以增强故事的感染力,使它更加引人入胜。我对那些关于于连在德·瑞那家里和在神学院里的章节推崇备至,然而,小说场景到了巴黎和德·拉·莫勒府邸时,那些描写变得有些不可信。我无法容忍不真实的描写和空洞乏味的情节。当时,浪漫主义方兴未艾,司汤达虽然以现实主义风格著称,有着自己纯正的鉴赏力,对于18世纪的写实文学也很欣赏,但还是难免受到整个时代氛围的影响。在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有些人为了实现野心和满足欲望,或者为了荣誉和复仇,无视道德,无所不用其极,即使犯罪也在所不惜。司汤达对这些人很崇尚,崇尚他们所谓的坚强意志,以及他们对习俗的蔑视和对自由灵魂的追求。出于作者这种对传统浪漫倾向的推崇,《红与黑》的后半部写得有些荒诞不经。

小说中,于连通过伪装、欺骗和自我克制的手段即将实现他图谋已久的野心时,司汤达犯了一个大大的错误(我只能这么说)。我们从一开始得知,于连聪明绝顶又极其狡猾,但到了后面,司汤达为了让德·莫勒侯爵同意将他的女儿嫁给于连,竟然让于连到德·瑞那夫人处求取品行鉴定书。这怎么可能?于连早知道德·瑞那夫人曾被他伤得很深,对他满怀恨意,除了泄恨,她是不会为他做任何事的。当然,她也可能仍然爱他,这样她更加不会促成他和另一个女人结婚。我们知道德·瑞那夫人是一个诚实的女人,于连也应该想到,她会把如实揭露他的丑行当作自己的责任。事实上,她正是这样做的。她写了一封信,信中坦率地揭露了他的真实丑行。于连既没有否认,也没有辩解(比如,将其归咎于一个因被抛弃而愤怒的女人的捏造),而是带着手枪赶到她的住所,并向她开了枪。司汤达对此没有做任何解释,也许这是于连的一时冲动。我们知道司汤达很赞赏感情冲动的行为,认为这是激情的表现,这没什么问题,问题在于,小说一开始于连的性格力量就表现在极强的自我克制能力上。他身上的各种感情从来没有支配过他,如妒忌、仇恨、骄傲和虚荣,就连情欲——这些情感中最强烈的一种——也从未战胜他想要实现野心的阴谋。然而,在一本小说的紧要关头,于连却做出了最致命的事情,他的行为完全背离了自己的性格。

司汤达对《红与黑》的故事构思紧跟着安东尼·伯尔岱的案情,并且一跟到底。然而,有些事他没有注意到。首先,于连已经被塑造成了一个和原型伯尔岱完全两样的人。其次,伯尔岱满怀怨恨地枪杀米舒太太,只因他认为是她毁掉了他的前程,反观于连,这种怨恨毫无依据。如果的确是德·瑞那夫人破坏了他实现勃勃野心的希望,那也只能归咎于他自己做的一些蠢事,可是按他的性格,这些蠢事原本不会做的,他完全可以用自己更拿手的方法去应对,没有必要造成现在这种令人费解的错误结果。事实上,司汤达似乎缺少这种创造才能,他无法设计出一个使读者更加信服的小说结尾。然而,话说回来,没有一部小说是十全十美的,除了小说作者有缺陷之外,小说这一体裁本身也存在缺陷。无论如何,不能否认《红与黑》仍然是一部极其成功的小说,你一定会在阅读它的过程中获得一种独特的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