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一个济南知识分子的美丽与哀愁(第3/3页)

村头的老歪脖子树,还有几棵老态龙钟地立在那里吧,眯着眼睛晒太阳的老奶奶和瘪着嘴巴说古的老爷爷,偶尔还身影落寞地坐在树底下。可是,住在济南府里满怀乡愁的人,并没有几个肯重返那歪脖子树下。人们怀念的,也并不是那棵生在他家屋东头的槐树榆树杨柳树,而是更抽象、朦胧、意蕴含糊,可供精神自恋与自慰的树。恰如今天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帕慕克在其代表作《我的名字叫红》里所声称的那样:“我是一棵树。但我不想成为一棵树的本身,而想成为它的意义。”而当真生在济南城里的树,因为数量少,非旦没有受到物以稀为贵的待遇,反而因为不成规模,被整体忽视掉。时不时就听到人抱怨:除了几个刻板无趣没格调的公园,在济南连一片绿都看不见。不看,怎么就看得见?我就看见住所附近的立交桥边,有几株法桐,树杆光光地植在那里,一年两年三年,悄无声息地顶着枝枝条条的疏离绿意,好不容易能撑出几片绿阴了,城建道路一拓宽,就给连根拔走了。每次路经此地,就觉得视线里突然塌落一下,也仿佛落到一种乡愁里,这个立交桥头,就等于是我的村头了吧。但是,心里往后想,脚尖却一点儿也没耽误向前走。现代性的乡愁多半是“制式乡愁”,涂涂抹抹地诗化个人历史与情感记忆:怀念并非那个具体的祖籍、村庄、歪脖树、老屋子,只不过是因为现实里的失落,唤起了怀旧的冲动,又不肯当真回头,到底是从急欲逃脱的贫穷、封闭、蒙昧的地方出来的啊。如果有能力有机遇,离开济南也无妨,去北京上海,甚至去巴黎纽约,成功人生的目标,就是追求更大、更远、更有地理张力的乡愁。不过,倘若所有深深怀念村头老歪脖树的人当真统统返乡的话,济南还真能干净许多,也清静许多,至少,到了冬天,有可能更接近老舍笔下的那种摇篮情景。

这种种的不满与乡愁,说到底,是我们的生活内部伸出来一个旧日时光的小尾巴,是情绪记忆的偶尔返祖,是虽然落下户口但还没有落下心身真正进入济南。做游客,可以通过感官的体验,用一座建筑,一条街道,一处风景,一餐美食……用一块记忆碎片就足以进入它,也足够带走它,但我们不是游客,而要与它年复一年朝夕相处。伯尔的《爱尔兰日记》里倒给出一种移民随乡入俗速成法,就是掏出腰包来消费,通过钱币变物质,将带着自己体温的钞票,替代自己的凡胎肉身,融入居住城市内部的流通中去。但是,我们在这里挣来,又在这里花掉——太像来去无痕的一晌欢情了,朝云暮雨,自生自灭,发生在哪里也无所谓。

好在,待到秋风乍起,天气变凉,济南一下子就生出些许变化来,总算如早晚温差一样多几个层次了。比如,趵突泉复涌就发生在秋天。水从济南腹部里涌出来,开始若有若无,布着一层水汽,池面上的空气里有细微的波波折折,如梦,有可视可触的超现实感。此前,我们已经知道的确有许多地面的水,被想方设法重新导入地下,再按照事先设计的路线,流回眼前。一连三年多了,趵突泉好像一锅文火熬煮的清汤,翻卷出一层层清浅的涟漪,波向四周池边,也撩拨着天下人的好奇心。只是,偌大一个城市要拿出多少的人力、物力、财力,来保持与维系这一锅清汤?济南将自己的命脉与灵性,系在这一汪清池中,是不是一腔痴情妄想哪。偶尔,与友人谈及济南诸名胜,大家竟都不觉得跟自己有什么关系,更记不清有多久没游过大明湖,没登过千佛山,没观过趵突泉了。有人说,就这样朝九晚五的生活,换一个城市,大概也没什么两样吧。

也许,济南这个地方,需要待到离开它,才会觉出它不同其他地方的种种好,恰如陈辞老调里很俗套的爱。先前咬着后槽牙发了老半天狠声称要爱济南,到这会儿,却真正疑心那老舍下笔落墨写济南的秋天与冬天时,心里大概知道:他在济南不会长久住下来吧。

韩青,1960年代生,山东曲阜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任齐鲁晚报文化新闻部编辑,著有散文随笔集《在母语里流浪》《旁听的耳朵》,对话录《离开锅灶端起碗》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