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一个济南知识分子的美丽与哀愁(第2/3页)

然而,这一切能够进入千古文章的济南,都是经由游人的目光而来,不是从本地长住居民目光伸出来的。看看题在大明湖趵突泉千佛山这类地标式景点上的名胜字迹,也少有本土知识分子的笔墨。“生活在别处”,米兰·昆德拉小说能够在中国图书市场长期滞留于畅销书榜,实在是点破了一例古今通则。

记得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初次来到济南,跟年轻的同事一起去转报户口,那个座落在闹市区的小派出所的院子中央,有两株开始挂果的石榴树,四周建筑的格局也很温馨,老城住家四合院式的,来来往往的人脸上多挂着寻常过日子的温和气。等着办什么手续的时候,坐在一个门阶上,抬头看见院子天井上面,蓝蓝的天空飘着疏散的细云,听见旁边有人话语里弥散出浓重的济南口音,心里想:这是一种不易掌握的口音吧。然后,就在这个城市里工作、生活、恋爱……然而,恋爱的内容,总是两个陌生人渐走渐近,这过程却似乎与济南没有多大的关系。虽然,它尽其所能,也尽两个陌生人的想象力,提供了恋爱应有的气氛和场景,但,它更像是一块随时可替换的很缥缈的背景板。发生在济南的恋爱,也完全可以发生在别的城市里吧。我始终困惑于:这是恋爱的不得法,还是爱情从来就对其时代背景很超越?倒是看王小波与李银河夫妇当年合著的中国人性爱三部曲,里面提到几处同性恋者集中出没的场所,才对济南深不可测的情天恨海生出一些惊叹来。可这个王小波被猛男壮汉相看中意之事的发生地济南,也隔着我们老远了,是隔世凭空的一段传奇而已。

而每每由外地返济,一脚踏出火车站,立即有一种情绪上的跌落感。周身的空气,布满了某种陈旧的尘埃;街巷小贩的叫卖声里,口音纷杂浑浊如幻听一般。整个人被一种像做梦一样熟悉又难以置信的感觉包裹住,要急急地挤进公交车里,坐过好几站才能够重新适应过来——这是济南啊。渐渐地,体会出这其实是一种短暂的心理失重,是从非现实中回到现实时空的一种恍惚的被唤醒过程,是济南对其居民与游客的一种沉重而亲切的甄别方式。

济南是一座老城,不断推陈出新的躯壳底下,芯子里是一颗老式嫂娘的心,虽也很有母性包容,终究还属于平辈,人们在远处难免会对之寄托些绮思丽想,一旦挨近了,常常看到是另一派无辜之相,旧貌新颜斑驳其间,甚至,愚钝里又露出精刮势利的模样——它自有炎凉习性,自有磨耗时光的节奏,自有生活方式,人们对之说土论洋,在各自记忆里城市与乡镇暧昧接壤的时光之处,展开一次次城乡文化邂逅,一场场感情纠葛,一个个谋生故事,总之,远近而来的人到济南,并不是要专程来爱它,而是因为它政治经济文化的省会城市位置或者其他名利上的便当,来利用与使用它的,然而,它当真被用起来,却翻云覆雨阴晴不定难如人意。嫂娘到底不是娘,母性的包容里更有母性的世故,与一厢情愿的想象远不相符。

于是,便有来自鲁东鲁西鲁南鲁北的乡愁,一小片一小片地在这块鲁中腹地上面浮荡起来,有时候还非常醒目惊心,像济南最阳关的经十路大道上偶尔撒落的冥纸钱,让人晴天白日里好端端地走着路,突然就遇着另一个时空的魂灵,骤然想到了悠远的往事:我们这是从哪里来啊,要往哪里去啊?反正,眼下的济南,虽有花柳繁华地,却非温柔富贵乡——由此,中小知识分子们的爱恨交织的批评功能焕然勃发出来(居住在济南的大知识分子量少质优,早已个个修炼成精,目光穿城而过,胸怀中国放眼世界,指点全球化的文化江湖去了。况且,做同等款型的知识分子,如果心满意足地表示能被济南的现实生活所容纳,则其知识分子的身份与成色,就堪可怀疑了)。而主动批评,意味着自觉排斥,不肯兼容,是选择在现实的“外面”和“边缘”,是“生活在别处”。于是,往昔记忆里恬淡清贫的乡村生活方式,成了最大的人性道德,而眼前聚敛财富的城市生活方式,则可能是最大的文化不道德了――寻常繁华城市最标志化的浮花浪蕊,此时成了最堕落的象征。

其实,这堕落也很粗糙,带着城镇化经济疾速膨胀又疾速消解的泡沫风格。济南原本就是一个缺少细节的城市,女人脸上的胭脂上也少有微妙的层次感,表情爽快一下,披挂一身的赤橙红绿色彩就能彼此冲撞起来。这是一个很阳刚的城市,两性间的情爱纠缠,气力稍稍一大,就直抵生死而论。而作为欲望意象的性,这附在女人大腿和口红的洪水猛兽,最汹涌澎湃的地方,却像并不在城市最核心区。而在小街陋巷弱势群体集中的地方,匹夫匹妇们幽暗简陋的欲望,需求急切,又触手可及,性保健品生意铺天盖地。而这保健要推销的,恰恰是大中小知识分子们对健康的反面理解。这真让人怀念心身洁净坐在村头老歪脖子树下,听爷爷奶奶讲故事的纯洁无瑕童真年代,那时节,哪里知道劳动人民也有性欲的问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