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语言到躯体(第2/3页)

一出剧,两个小时,怎么就能用话语将观众按在椅子上,使他们耐着心跟着演员们一起将故事走完呢?这就是语言的魔力。这些剧目,都将语言的叙事功能发挥到了极致。在说话者简单的上下两瓣嘴唇的开合之间,语言形成张力,也是引力,绵延,放纵,自持,内敛,牵着你,吸着你,沿着说话人的声音前行。虽然它不是唱歌,没有太多的音调变化起伏,然而,语言有其内在的韵律和激情,有思想,有形状,有独白,有和声,有静观默想,也有形体冲撞。像《茶馆》那样的剧目,对语言的运用真是到了顶峰,后来者都无法赶上或超越它。如后来的《鸟人》或《哈姆雷特》等,可能会在艺术形式上探索出新,比方说在单纯的说话对白里边加入一些唱念作打等等新的元素,但论起话语的叙事来,《茶馆》是绝对一流的。看完了《茶馆》,再看《天下第一楼》,就发现有明显的模仿痕迹,而在文化视野及语言叙事的宏大规模上则远远不够,没法与之匹敌。

是在什么时候,突然间我就对建筑在语言艺术基础上的话剧这种形式不感兴趣了呢?那可能是因为从大剧场到小剧场,看了许多像《情感操练》、《我爱XXX》、《与爱滋有关》、《社会形象》等等剧;看了独立制作人操作的诸如《离婚了,就别再来找我》、《都有一颗红亮的心》这样的剧;看了被广告和传媒煽情得厉害的《红色的天空》(其实就是反映老年人生活的“夕阳红”之意)这样的戏;看了(也是被广告招去看的)诸如李默然的告别演出(名字忘记了,只记得好几年前,六十元钱一张票,当时的顶尖价格,蓝岛大厦顶层剧场)……看了不少这样那样的剧之后,突然间就对话剧腻歪起来了。不单单是因为话剧当中加入太多的无谓肢体因素,所谓“行为艺术”在剧中变得时髦,比方说,大段大段的舞蹈,歌唱,床上戏,真脱,女演员穿透明睡袍,男演员脱得只剩一条肉色裤衩,并有男女身体叠加波浪起伏动作;也不单单是因为话剧的目的,成了单纯用它做广告招徕人买票,卖出一张是一张,宰人一刀是一刀,连回头客都不想;不单单是话剧成了有钱人出名的好地方,仿佛只要有人出资,谁都可以随便找一群人攒出一台什么剧;也不单单是演出质量的粗糙,语言功能降低,智力水平下降,经常是一些未经专业训练的非职业演员,在台上一口接一口说着模糊不清的语意,念着含混不明的道白……

总之,在看了太多的话剧赝品之后,仿佛一夜之间,我对没完没了的语言聒噪和舞台上形体的夹生感到厌倦,甚至憎恶,对市场和传媒联手利用艺术的合谋欺骗抱有戒心。我已经不能相信制作者的语言艺术水平,也不能够对任何打着“市场”旗号的艺术品种抱有信任。看话剧,不再是一种享受,而是成了对眼睛和耳朵以至心灵的一种折磨,看完了,总禁不住在心里喟叹一声:唉,又受一回骗。

我们每一个热爱艺术的诚实个体的金钱和时间,就这样无谓地被打着艺术旗号的人给损耗欺骗了。更糟糕的是,它败坏了我们的眼睛和耳朵,破坏了我们对美的甄别和鉴赏。

与其看那些舞台上肢体的夹生杂耍,莫不如看真实场地里奔跑着的健全躯体,看经过严格训练后那种纯美的、无法作假也无法企及的脚尖上的开绷直立。

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迷恋上看芭蕾舞和足球?说不上。反正是对语言艺术彻底失望与厌倦之后,那些不说话的形式,诸如舞蹈和足球,就占据了我的视野,进而心灵。

关于足球,我已经说过太多,对它赞美过太多,这里暂且不去说它,那是纯粹的、解放了的、自由奔放的身体。单说舞蹈吧。那些轻盈飘逸、开绷直立的形式是多么美丽!《天鹅湖》、《堂·吉诃德》、《吉赛尔》、《胡桃夹子》、《罗密欧与朱丽叶》,甚至表现中国妇女解放的中芭出演的《红色娘子军》……人自身的身体能量被最大形式最大限度地宣泄释放了。仿佛他们的身体里都注满了奇怪的欢乐色彩。看见他们在一个空旷的舞台上那样曼妙的开绷直立、那样轻松的凌空腾跃、疯狂旋转的时候,直觉得人的肢体非常奇怪,既受制又解放,是受制后的解放,亦是解放后的重新受制。那亦是心甘情愿的。就在种种两难之间,迸发出欢乐,迸发出美、自由、激情。看看《海盗》中的快乐双人舞,看看那些《大古典双人舞》,看看那由老柴作曲的《辉煌的快板》,看看西班牙风格的《雷蒙达》,看看那个与风车叫劲玩得疯狂的老堂·吉诃德……舞台上的那些长得高头大马或腰不盈握的怪怪的人们啊,他们的肢体真是奔放、热烈,没来由的奔放,没来由的热烈,观望者就觉得眼睛里边在轰鸣,耳朵里边在轰鸣,心底里边注满了的轰鸣。不可一世的快乐轰鸣。那仿佛是一种人类原生的热情,被压抑许久的激情,现在全被他们的身体给绽放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