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身(第7/8页)
他被我说得无地自容,一直低着头,好像还撮着手。我觉得说得差不多了。
我走了,你也走吧。我结束了我的说教。
至此,散落一地的苹果已被我一个一个地拾到了竹篮子里,并放到了一只牢靠的椅子上。我可以放心地走了。
他站着不动,低着头站在他原来的地方。也就是他精心选择的楼层,精心选择的位置。
在向楼上迈动脚步之前,我想起了那个落在地上的包裹。
把地上的包递给我,像对一个熟人说话。我觉得他不会拒绝。我的所有话他都照办了包括:你松开手。
你自己拿吧,他的语气像刚跑完五千米。
在我俯身拾起那个包裹时,才明白他为什么拒绝。
那个包裹是一开始就落到地上去的,它是这个事件的开头。它一开口就会从头说起。它目睹了事件的全过程,很有发言权。他不能碰它,一碰,它就张嘴说话了。它会无限委屈地讲述它是怎么掉到地上,掉到灰尘里去的。而包裹的所有痛苦都是他一手造成的。他怕它,他已厌恶了自己刚刚做过的事。
我重新抱起那个正打算哭泣的包裹,向楼上迈动脚步。那一组台阶有九级,当我走到中间时,身后想起了他的声音:我能不能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在哪工作?他的声音急促,匆匆地追上了我上楼梯的脚步并抢到我的前边拦住了我的去路。这该是他对我说的第三句话,语流急促,声音里有一丝胆怯。从他使用“我能不能——”这样的句子形式来看,他的语文程度不低。这应该是翻译小说的语言习惯。
几乎没犹豫,我告诉了他。我和单位的关系是一只羊同一棵树的关系。羊被拴在树下,在以绳索长度为半径的圆内吃草。找到了树就找到了羊,于是,我告诉了他那棵拴着我的树在哪里。他仍站在那里不走。我也感到他是真的无法立即迈动脚步,耻辱像极黏稠的胶一样在他的周围一点点地聚拢,牢牢地缚住了他,使他像一滴树脂上的昆虫。
于是,我丢下被我钉住的男孩,慢慢独自上了七楼。我的宿舍在七楼,而在半小时前,我被这个一动不动的年轻人拦在了三楼。
他为什么要知道我的名字和工作单位?他日后想去找我吗?他敢吗?谁会去回访自己企图强奸未遂的人呢?看来这个疑问的后边牵着一个巨大的物质,而答案就在里边。
我仍然记得,他当时显得是那样胆怯又是那样鼓足了最后的勇气非问不可。他已做好了我拒绝回答的准备,在我还没有想好是回答还是不回答的时候,他已满脸局促地迎接我的拒绝。我的回答让他绷紧的肌肉放松了下来。
他为什么一定要知道我是谁?我被这个疑问缠绕了很久。事情过去几年后,我才渐渐地明白。
夜晚的楼梯,还有那些可疑的月光,以及我这样的一个人,这些加在一起多么像一个梦境。他一定是一时不知身在何处,一切都是那么虚飘,他又没有时间细想(因为我马上要上楼去了)。但他十分惊奇,不想让这件事从身边溜走。他想伸手抓住它,以便把它带走,带到一个安静的地方再拿出来细看看、细想想,像草食动物的反刍。如果他不问我的名字和工作单位,五分钟之后,当我在他的视线内消失,这件令他惊异的事就会比一个梦境更虚幻。他的做法,是在竭力挽住一个迅速滑向梦境的现实。而我给予他的回答,是拽住这个现实的唯一绳索。
他认为这件事值得保留,必须保留。而这件事不是墙上的壁画,无法拓印,所以他无法忍受我在他的面前消失。因为我将把整个事件带走,一同在他眼前消失,他将独自面对无边的虚空。我转过身上楼去的背影,让他惧怕并且紧张。于是他用尽最后的力气问了不该问也不该得到回答的问题。
然而他问了,我也回答了。我当时就看到了他目光中的无助和痛苦。他需要我的名字。他也许是世界上最需要我的名字的力量的人。
那么,他为什么要在梦境与现实之间划上标记呢?让这件令他尴尬的事滑入梦的深谷里有什么不好呢?显然他被我说动了,他听信了我,他要照我说的去做,他想迈上我所指给他的道路。我将成为他的起点,他将从我这里出发。所以,他要证明我是一个真实的人而不是梦中模糊的影子。毕竟,现实比梦境更容易被信任。梦可以被忽略不记,这是人的习惯。如果他不能证明我是真实的,那么,他就可以忽略这个“梦”,也就是忽略掉我以及我指给他的道路。他脚下原是有一条道路的。一条道路的更改是一个重大的事情,这需要一个强大的力量。他不能依赖一个梦,他至少需要凭靠一个事实的力量。他需要一个事实的力量从背后的推动。而梦境没有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