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静的绞刑架(第3/3页)

而那时侯,成千上万的犹太人正日夜赶往奥斯维辛赴死,成千上万的圣彼得堡人正死于九百天被德军围困的大饥荒中,成千上万的盟军士兵正死在欧洲的战场上,成千上万的德国建筑和德国人被夜夜不停的英国轰炸机炸成碎片。

我不知道为什么想到了这些。

我的思想变得混乱了,我应该在普劳森湖监狱行刑室的寂静中想到这些吗?

那地方是那样寂静,像一只大手紧紧将人的心按住一样的静,像要捏碎一只小鸟一样的静,像一个没有开始解开的死结那样静,像一个从来没有被猜出来的谜语那样静。

二千五百个人死在普劳森湖监狱的行刑室里了。

这个六月,是我第六次到柏林来,但是,是我第一次到这个几乎称不上是个小博物馆的纪念地来参观。九年以前,我去了达号死亡营,八年以前,我去了奥斯维辛死亡营,而在一个月前,一个在上海的德国问题专家给了我普劳森湖监狱的地址,我才知道这地方,才请老朋友带我来这里,在我们一起去了柏林不少地方以后。我和我的老友一言不发地离开那里。

在高墙外面,我们找到被太阳晒得滚烫的车,等车里热气散出来的几分钟里,我们看到了纪念地门口那条单车道的小马路的路牌,就是死在行刑室断头台上那个修女的名字。

“原来莱登路,是用她的姓来命名的。”我的朋友说。

小马路上没有人。

“为什么都没有人提起这地方,也没有人来,柏林的旅游书上也不介绍。”我说。

我的朋友说:“按照大家的想法,是我们德国发动的战争,我们要多说自己的错和责任,不应该多说我们的痛苦,我们德国人的被杀,与犹太人的被杀相比,就不那么重要。而且,而且,”我的朋友伸出一只手指来强调,“也并不是有许多人对这样的地方感兴趣,大家到柏林来,更愿意去看漂亮的地方,宫殿、博物馆、咖啡馆,不想过一个痛苦的六月的礼拜天下午。”

在我们就要离开的时候,我们看到有一辆车停了下来,一对男女往四下里张望,不知道他们是找不到入口的地方呢,还是他们走错了路。如今繁花似锦的德国到底还要走多久,才能从希特勒的影子里走出来呢?已经过去了半个世纪,可那条离开阴影的道路,看起来仍旧是那么漫长。

陈丹燕(1958—),生于北京,八岁起移居上海。1982年毕业于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著有《女中学生三部曲》《心动如水》《纽约假日》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