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静的绞刑架(第2/3页)

现在,这里什么血迹也看不到了,也没有断头台陈列。也看不到绞索。闻不到血的腥气,也闻不到那个普劳森湖监狱的职业刽子手爱抽的香烟的气味。光光的地上,放着一个鲜花做的花圈。地上到底还有一些看上去可疑的痕迹。还有我们的影子,被大门外的阳光长长地投到行刑室纪念地的地上。

这里没有别人。

当年的死亡判决书和监狱的文件静静地陈列在墙上的玻璃架子上,用一九四零年的老式德文打字机打出来的文件,导致了这里二千五百个犯人的被处决。连照亮它们的灯都是静静的,没有通常灯发出的轻微的电流声。当年在普劳森湖监狱工作的天主教神父,为每一个将要去行刑室的犯人做最后的祈祷,后来他回忆说,在三百多个犯人被处决的“血腥之夜”里,犯人们无声地站在行刑室和死亡屋之间的空地上等待,什么声音也没有,只能听到两个神父在犯人中的祈祷声。我相信普劳森湖监狱的行刑室总是这样静的,那是一种酷厉的静。墙上的文件里总是说,绞刑和砍头,通常是在几分钟里安静地、有秩序地完成了,绞死八十六个参加一九四四年七月二十日谋杀希特勒政变的那些陆军中将和上将的时候,安静地完成了。绞死刚满十八岁的法国少年的时候,也是安静地完成了。马丁·尼尔缪勒也在这里被安静地处死了,他留下了一段著名的语录:“当纳粹带走共产党人的时候,我保持了沉默,因为我不是共产党人。当他们又带走社会民主党人的时候、我又保持了沉默,因为我也不是社会民主党人。当他们带走犹太人的时候,我还是保持沉默,因为我也不是犹太人。现在,当他们带走我的时候,已经找不到能对此提出抗议的人来了。”那是他在普劳森湖监狱里发出的最后的布道的声音。我的朋友在为我翻译他的话的时候,突然热泪盈眶。“每次我重复他的话,我的心都很难过。”她说。

普劳森湖监狱发信给死刑犯的家人,通知他们执行了死刑,同时寄给家属的是两张清单。

一张是死刑犯留在监狱里的遗物清单。菜登修女的遗物清单被陈列在墙上,她留下了二十四点三九帝国马克的零用钱,三十五点七帝国马克的劳动津贴。还有信夹一只,手袋一只,发刷两把,手帕九条,手套一副,发夹一只,大衣两件,袜子四双,护领一根,衬衣一件,茄克两件,裙子两条,衬裙三条,睡衣两件,裤子四条,乳罩一只,梳子一把,羊毛衫两件,毛巾两条,男式衬衣一件,紧身胸衣一件,两套礼服几件衣服,这些都一个不少地留在清单里,她临刑时指定了一个叫列保尔德的女士继承她的遗物。她可以凭这张清单从监狱里拿到这些东西。

另一张清单,是家属必须支付的死刑费用,包括死刑判决费用三百帝国马克,将判决书递送到家的邮资二点七帝国马克,给检查官付的费用八十一点六帝国马克,关押在监狱等待判决的住宿费一天一点五帝国马克,关押在死亡屋的看守费用一天一点五帝国马克,还有执行死刑时的费用一百五十八点一八帝国马克,最后一项,是把付费通知和清单寄到家里的邮局收费零点一二帝国马克。一个陈列在行刑室墙上的死亡清单,家属一共要向监狱支付七百六十六点八帝国马克。

说起来,也真的是一丝不苟的秩序。在“血腥之夜”的第二天,监狱就发现因为死刑判决书改用电话口头传达,出现了错误,有些名字相近的人被误杀。于是,普劳森湖监狱正式向下达死刑判决书的部门要求不再用电话,恢复书面的死亡令,免得再出现类似错误。

我和我的朋友望着那些白纸黑字上的文件和申诉,惊异地笑出来。“哈!”那突然响起的短促笑声,像受惊的中国麻雀一样惊恐而迅疾地飞上行刑室寂静的屋顶。不晓得还有什么比这样的文件更荒谬。

行刑室纪念地里看不到一张照片,不像在奥斯维辛死亡营的墙上,满满的都是犯人进死亡营时的照片,到处都是明知屠杀逼近时大睁的眼睛和雪亮的眼神。可我在原来的陆军司令部七月二十日政变指挥部原址的纪念馆里见到过许多照片,那些都是参加政变的德国人的照片,也用了满满的一面墙。那都是些德国人严肃的脸,是诚实、阴郁而骄傲的灰蓝色的眼睛,他们中的许多人被处死在普劳森湖监狱的行刑室里。他们被行刑的过程,被拍成纪录片,在德国军队中播放。但是,甚至在那样的脸上,总是会想到从前关于二次大战的电影里纳粹的样子,许多人穿着那时的德国陆军军装,他们是德国的职业军人,参加了许多次战争。那次政变中军衔最高的,是隆美尔元帅,他率领的德国军队曾经是最英勇善战的,政变失败以后,他在希特勒的劝说之下自杀,使深受德国人信赖的隆美尔元帅起意谋杀希特勒,以结束德国注定要失败的战争这样的事实得以掩盖,保护德国人对第三帝国的信任。自杀的还有贝克上将,在七月二十日晚上,知道刺杀希特勒失败的消息,他就在陆军司令部的办公室里自杀,但是他没有死成,他听到院子里盖世太保枪杀他的下属的枪声。然后他被严刑审讯后,死于普劳森湖的绞刑架下。他的办公室现在成了同样寂静的纪念7月20日政变的纪念馆,他和他的同僚的照片静静地挂在墙上,望着来参观的人。在那里还可以看到一些他们和家人在一起的照片,他们中的一些人,穿着军服,但没有带帽子,轻松地笑着,抱着自己的金发的小孩,肩上靠着自己穿了花连衣裙的年轻的妻子,那也是幸福的一家人,在树林里过自己的假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