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之女(第2/2页)

现在媳妇脸上也爬满了皱褶,婆婆的脸简直成了一张皱纹捏成的脸。她不能再盘腿了。缩在被窝里,露着青黄的肩胛骨。炕席上一只旧碗还在,边沿只多了几个小豁口,婆媳的嘴又把它们摩挲得显出光滑。但媳妇告诉我,现时盛在碗里的已不再是灰的豆粥,而是拿下麦子换来的面条。村里有电磨,也有轧面机。媳妇还懂得用“八五粉”、“七二粉”这些名词来解释这面的成色,说,现在每逢来客人都要用上好的“六〇粉”招待。她们真的招待我吃了“六〇粉”的面条。“六〇粉”,这当在富强粉以上吧。

我吃着“六〇粉”,还是记着那个“河里没规矩”的故事。我对婆婆说——差不多是凑进她的耳朵喊:“您是说过‘河里没规矩’这句话吧?”

婆婆一下就听懂了,用被头把裸着的肩胛骨盖盖,把脸转向我说:“那是我们年幼那工夫。”

“您也下过河?”我迫不及待地问。

“怎么没有?”她说,“看见那个匣子了吗?”

婆婆的头在枕头上活动了一下,示意我去注意一只摆在迎门桌上的梳妆匣子。这是个一部线装书大小的木匣子,当年,外面显然涂过红漆,现在被灶膛的烟熏得漆黑,只有两朵牡丹花,外缘还清晰可鉴。二十年前那花本还绣着粉色。我知道这是婆婆出嫁时的嫁妆,我把这匣子抱到婆婆眼前,说:“上次我来,就见过它。”

婆婆说:“那时候我十六。是我爹从龙门集上挑的,龙门逢五排十大集。”

“您是说十六岁过的门?”我问。

“可不,过门后就和姐妹下河。我娘家在山那边……没有河。那阵子……谁没打年幼时过过?打,闹,疯着哪!”

婆婆说着,拿眼盯住漆黑的房梁,房梁上有个挂篮子的木钩,和房梁一样黑。我记着那钩子上有时有篮子,有时没篮子。现在钩子空着,倒显得婆婆的回忆更加真切、悠远。莫不是她只相信把一个年轻的自己留在了河里?莫不是她只相信留在河里的那个自己都是自己?年幼,疯着……如今这个裸露着肩胛骨的老女人,有哪点能与河里的女人相比?

婆婆闭起双眼不再和我说话,我只和媳妇作了告别。临出门,我没忘记把婆婆的梳妆匣放回原处,并告诉媳妇只要我进山,一定来看她们。

走出她们的家,我深作着自己的呼吸,觉得身上流动着的净是自己的血液。我为着婆婆终于给我证实了河里的事而庆幸。其实婆婆为我证实的并非只那句老话,她使我明白了为什么面对一河石头,人非要肃然起敬不可;为什么面对一河石头,人会感到自己的龌龊。因为那里留住的是女人的青春,是女人那“疯”。有了这河里的自己,她们就不再惧怕暮年这个蜷曲着的自己,裸露着肩胛骨的自己。因为她们在河里“疯”过,也值了。

二十年后的今天,我知道这里正盛传着一个新名词:旅游。城市的女人和男人都为着旅游而来到这里。他们打着太阳伞,穿着“耐克”,面对这无尽的山,多弯的河,唱着“不管是西北风还是东南风都是我的歌”。也有发现这一河石头的,有时你站在山之颠遥望这河,石头上尽是红的衣、绿的伞。也有女人在河里“疯”,但那是五颜六色的斑斑点点,人实在无法面对这五颜六色的斑斑点点肃然起敬。有人喝完可乐把易拉罐狠命向远处投,石头上泛起尖厉的回响。

铁凝(1957—),祖籍河北赵县,生于北京,1982年短篇小说《哦,香雪》获当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中篇小说《没有纽扣的红衬衫》获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1984年《六月的话题》获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麦秸垛》获1986~1987年《中篇小说选刊》优秀作品奖。著有长篇小说《玫瑰门》《大浴女》《笨花》等。现任中国作家协会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