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花(第2/3页)

店里的“以拉夏以麻赛”之后若是踱进了海野,老板额头便会拧出一只麻团。

老板头疼海野。

海野往酒店里一坐,邻桌悄悄地就空了。除非那一日特别忙,而客人们又喝昏了头喝大了胆。日本人怕“牙库匝”。老板怕客人们的怕“牙库匝”,从而不敢登门从而断了生意。

但老板对海野总是堆上一脸春风。

他怕海野唤了众弟兄来砸他的店?

或者老板自己就待在某位“牙库匝”的树底下乘凉因而不敢冒犯那个山头?

有一天,老板边一眼一眼瞟着柜台对面的海野,一边提高了声音吩咐我,说海野先生光临的时候,杯子可放一放的,跟海野先生聊聊天不是挺愉快么。然后他又朝海野刮上一脸春风。

不是不明白小本经营的买卖人得有两枚舌头,只是拗不过自己的一份脾气——

我一边头也不抬洗着杯子,一边回答老板,当初来这儿便是专门洗杯子的,有专门聊天的小姐呢。要是店里不需要洗杯子的了,我可另去找一家的。

柜台“嘟”地给人砸了。

“君,好样儿的!”

这样的“嘟”地一声以及大嗓门当然是海野。

那个瞬间,我听见自己血管里似乎也汩汩流淌着些许“牙库匝”。

就从那个瞬间起,在我与海野之间,似砌起一种默契。

他操着那种不断打嘟噜的“牙库匝”口音,我的半夹生日语则越想说清楚什么越说不清什么,隔着又长又宽的硬木柜台,在洗杯子的那些间隙里,就那么说着比划着。

在我现在的记忆里,海野那时的脸孔是何等明朗。

他说他去钓鱼时从不钓鱼。看着鱼,不,看着生命在那样纯净的水里游动,看着那么自然的生命状态,不知为啥就想哭。男人也有想哭的时候。八格。他说。

他还把目光穿过壁纸厚墙,说人类真的文明么,人对自然是何等野蛮。人有多么贪婪,占有占有,能砍的,能挖的,能毁的,能干的人都干了,转过身来假惺惺装天使,再下去一百年一千年……那时海野如同现代影片里的巨怪,目光里会溅出光和火。

偶尔,也有很长的叹息。

人呵,他说,人有了汽车,结果人腿渐渐也就废了。人真可怜,人把自己拴进一根领带囚进一只公文包,斯斯文文你争我夺……

海野是“牙库匝”,“牙库匝”死后是不能升天堂的。但,我面前的海野,那一个个瞬间的海野,脸上是掠过了神圣的。

但海野毕竟是不能升天堂的海野。

我听见过他粗声粗气骂错放了唱盘的招待——那个可怜的女人可能因为怕海野,而把海野心爱的石原裕次郎一紧张放成一首“百分百的男女交际”。八格牙路。那东西也叫歌,人也能唱?!瞪红了眼睛的海野像搧某个男人耳光一样一掌打在那个女孩屁股上。

这样的事情是东京人绝不做的。

东京人无论心里多么窝火当时也会说“没什么”。

的确有很多的东京人真真没什么。当然也有这样的东京人——由错放了歌转而责怪你怎么能把啤酒瓶盖儿搁进烟灰缸,或者找一个更不像是找茬儿的茬儿释放窝火。而东京的色鬼通常是在满员电车的女孩子背后偷偷摸摸。

从海野嘴里,似乎就没听到过哪怕一句的“没什么”。东京人该做的他几乎都不做,抑或不会——譬如频频地朝人鞠躬问候,分寸恰切地微笑,等等等等。尽管听人们说,“牙库匝”的头目们总是笔挺的双排扣英国绅士服,优雅之极。而海野,搭眼一看就不是头目。

海野曾邀我一块儿去喝酒。他说你不会喝酒可以喝乌龙茶,可以看我喝酒。那会儿聊天时你用不着洗杯子。

海野的邀请也用不变的大嗓门,像是要把全店的人都邀了去,且毫无商量。

一旁的老板脸上升起诡秘兮兮的微笑。

八格牙路。海野在骂人。他说东京就这么点出息,就知道男人女人。

就在我既无悲伤又无怀念地断断续续写着海野时,名气很大的富士电视台,一边穿插着有趣的狗罐头广告,一边播放着一位著名节目主持人的噩耗。

不久前,也在这个节目里,活着但已相当憔悴的他,宣布着自己的身患癌症与斗癌意志。为着朝岛国一亿观众的宣告,他被掏空了大部的内脏,承受了一个肉体生命的极限。

但他死了。死在圣诞节的华灯亮起时灵台被装饰成美丽圣洁的天堂。

他在著名的电视台上亮相了二十个春秋,电视屏幕写下了他不变的和蔼亲切。最后,他的儿子陪他的灵枢,朝他亮相过二十个春秋的电视台一一诀别……一位泣不成声的同样的节目主持人说,谢谢你,我们和我们的观众都感谢你,安心地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