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上海(第2/5页)

这种脸相有时还会呈现在男性身上,就是某一条弄堂口的,出租小书摊的老板。他很精明地将他的小人书,一本拆成两本,甚至三本。因为借回家看要比当场看贵,所以在他的木头打的书架底下,两排矮凳上,便坐满了看书的人,大多是些孩子和年轻的保姆奶妈。他的形象还要粗鲁一些,带着些北风,穿着就好像一个拳师的行头。黑色对襟的褂子,勉裆裤,圆口鞋。他的眼囊还要臃肿一些,嘴唇也更厚,推着平头,一看就知道出自路边剃头挑子之手。他斤斤计较,决不允许你在书架上挑拣过久,要就租,要就不租,要想在挑拣时偷偷看完一本,没门!收摊的时间一到,他便飞快地从人手里抽走小书,不管你看完还是没看完,想再看,要就借回家,要就明天再来。他清点小人书的样子,就像一个水果贩子在清点他的桃子或者梨。他有时甚至会为了一本借阅过久的小人书追到小孩子的课堂上。他的口音里带着鲁音,但他决不属上海那些来自山东的南下干部,风范大异。说起来,和那开烟纸店的妇女也是大异,可不知道怎么的,他们就是一路的脸相,一种小私营者的脸相。

另有一种脸相,是较为劳苦的。这是瘦型的,越人的脸相。眉棱较高,眼窝略深,颧骨突出,嘴唇薄而宽,下唇有些往里吸,下巴则向前翘,俗话叫做“抄下巴”,它大多是长在老年男性的脸上,带着焦愁的表情。带着这样的脸相和表情,忽匆匆走在熙攘的人群里,上身前倾,双臂便自然而然地伸向后方。这也是这条街上的一个名人,小学生们刻薄地称他作“全身运动”,因他走路的姿态颇似广播体操中“全身运动”的那一节。他总是在街上奔走,为了不让人挡道,他就在人行道底下,又正是逆行的方向,于是便在迎面而来的自行车边上危险地走着。这情景带着一股忧伤,而这条街,真的,真的有着一股忧伤。他操的也是弄口生涯,是一眼老虎灶,正式的名称为“热水站”。老虎灶烧的是烟煤,于是弄口便被熏得漆黑,好像是一个黑洞,弄堂里的生活也显得得没有希望了。冬天的季节,暖和的星期天的午后,就有人来喊水,他挑一担热水跟了送去。热水盛在木桶里,从盖口和桶缝里漏了出来,滴滴答答地一路过去。浴室一般是在二楼,甚至三楼,他就担着水走上楼梯,将水倒进已经擦洗干净的白磁浴盆里,这种午后,有一种起腻和清爽夹杂在一起的气息,好像将房间里的腌臜和隔宿气都抖落到街上来了。他和他的孙子就睡在老虎灶顶上的搁板上,过街楼的底下,只有半人高,连坐都坐不直。因此便看见那孙子俯在枕上写作业。他孙子不完全像他,却很奇怪地与另一条弄堂里的某个孩子是同一型的。

他同他的爷爷一样,也是瘦型的脸,却不如他爷爷的端正,并且个性化。好像在遗传中受到了一种不幸的影响,他的轮廓有失均衡。脸型是窄长条的,中间部分回了下去,鼻子则有些大。鼻梁倒是直挺的,全靠了它,整个面相才不至于塌下。下巴也是抄的,却比较长,就有些夸张,加上倒挂眉和抬头纹,不由地有些滑稽了。又不是叫人愉快的滑稽,而是有些伤感的,就像悲喜剧里的人物。他是个沙喉咙,听起来声音便苍老着,更增添了悲喜剧的效果。他在这弄口长大,夏天里就穿一条短裤,脚下趿一双木屐,劈里啪啦在街上奔跑。这条马路的主人并不如人们以为的,是那些摩登的男女,其实他才是。还有公用电话间里喊电话的阿跷,对面平安里的大头。阿跷是社会青年,所谓社会青年就是无业青年,里委照顾在电话间喊电话,由于脚不好,他总要等电话条子积起一迭,再去一家一户地叫。对方要是有急事,就生生给耽误了。大头是个低能儿,头特别大,他从早就坐在弄口观看街景。他们都是这条街上明星一样的人物,谁都认识他们。渐渐的,他们的脸就变成了这条街的标志一样的东西。

方才说的,另一条弄堂里与这老虎灶孙子同一型的那孩子,其实已不是小孩子,应该是个少年。他的手脚都有病,似乎是软骨症,或者叫佝偻病。他的脸型也是那样瘦长,疏眉淡目,下巴也很长,却不是抄下巴,而是地包天。他的声音与那孙子正相反,又高又尖,像个聒噪的女人。他就是这样,甩动着畸形的手脚,尖起喉咙,在弄堂里追逐着小孩子。他显然是没有发育好的少年,这条街为什么会有这样多的没发育好的孩子?并且,好像都是由他们在撑世面。他们的面相上,带着疾病,风湿,缺乏紫外线和营养的症状。

还有一类的脸相,也是这条街上特有的。那均是妇女的脸相。一种比较小的脸架子,颧骨略高,鼻子略尖,皮肤白而薄,绷得很紧。最显著的特征是她们的颧骨和鼻尖上,有着小片的红晕,这使她们看上去像刚哭过似的,有一种哭相。她们大都是穿朴素的蓝布衫,身量比较小,头发齐齐地顺在耳后,手里拿一只碗,到油酱店买一块豆腐乳,或者半碗花生酱。由于要走快,背便微微拱了起来。她们似乎是从一种清寡的生活里走出来的,连劳作也是清寡的。因为是这样节约的生活,她们倒也并不显老,只是面相寡淡。很奇怪的,这样的面相,可出现在各种身份的妇女脸上:家庭劳作的妇女,还有文具店里的女营业员,甚至小学校里的女教员,所不同的是,这些职业妇女的背不是拱的,相反,她们都有着一点挺胸的姿态,同时,她们更突出了这种面相的一种特征,就是冷淡。她们缺乏笑容,甚至都不是和悦的,使人,尤其使小孩子望而生畏。小孩子去买文具,往往会不敢拿找头,就转身回去,然后在大人的押送下前来寻问。这时候,她便会问那孩子,是我不给你,还是你自己不拿?要孩子给她清白似的。孩子只敢嗫嚅着,她就转过身去不理了。要是在家庭主妇的身上,这面相还比较温和,但却突出了可怜。她眼泪潸潸向邻人们述说着她早夭的女儿:“小姑娘对我说,我要吃的时候你不给我吃,我吃不下的了,你硬要我吃,我怎么能不生病?”即便是这样的惨剧,在她身上演出,也变得淡漠了。也正因为此,才使她经受住了打击。所以当我已经是个成年人以后,再回到这条街上,看见她们走在行人里面,她们竟一点没有改变,我一眼认出了她们。生活像水从卵石上流过一样,从她们身上走过,实在使我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