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五月

徐晓

深秋,我终于为丈夫选定了一块墓地。陵园位于北京的西山,背面是满山黄栌,四周是苍松和翠柏。绛紫和墨绿色把气氛点染得凝重而清远。同去的五六个朋友都认为这地方不错,我说:“那就定了吧。”

我知道这不符合他的心愿。生前他曾表示希望安葬在一棵树下,那应该是一棵国槐,朴素而安详,低垂着树冠,春天开着一串串形不卓味不香不登大雅之堂的白色小花。如果我的居室在一座四合院,我一定会种上一棵国槐,把他安葬在树下,浇水、剪枝,一年年地看着他长得高大粗壮起来,直到我老,直到我死……

然而这样一个简单的愿望在如今已成为死者的奢华。那么就把遗憾再一次留给自己吧。我在心里说:“郿英,对不起……”

人活在世上到底需要承受多少遗憾才算了结呢?活着,就一定会有明天有下次,有弥补的机会和方式,死了,剩下的就只有遗憾。不管那会使我怎样地痛苦和辛酸,我都别无选择,我必须跨越生与死、男人与女人、过去与现在的界限,重新翻阅他人生的全文,咀嚼它,品味它——这是一个男人能够留给一个女人的全部财富。这是一个父亲能够留给一个儿子的真正遗产。和周郿英第一次见面是在北岛家。那是一九七八年冬天,那年的北京发生了许多事情,其中包括诞生了一份对于文学意义重大的文学刊物。因为这份刊物一些素不相识的年轻人聚在一起。那天他戴一副秀郎框眼镜,穿一件旧得说不清颜色的大衣,围一条小方格围巾。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他的胡子,两腮光光的,唯独下巴底下留着。开始我以为那是现代派的标新立异,后来才知道是因为他太瘦不好刮。一次住院护士们因此给他起外号叫“老山羊”。

以后,为了办那份文学刊物,我们经常在76号见面。他几乎每天下了班都去,每次总是带来切面或烧饼。大家都很穷,没有钱买肉,他做的素面总是大受欢迎。有一次芒克的女朋友毛毛病得很重,什么也不想吃,只闹着要吃他做的热汤面。男人们经常一起喝酒,经常有人喝醉,免不了出一些让人哭笑不得的洋相。他的酒量与北岛、芒克、黄锐、黑大春这伙人相比并不逊色,但他从不喝醉。和许多号称酒鬼、酒圣、酒仙的在一起,他从来没有醉过,总是像个老大哥扮演收拾残局的角色。有时把喝醉的人送回家,有时坐在马路上听酒后真言酒后胡言直到深夜。

我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星期天的下午。那些日子,每个星期天我们都到76号去印刷装订我们的杂志,条件虽然艰苦,但做自己喜欢的事大家都觉得很神圣。傍晚,我们再转移到另外一个房子大一点的朋友家去聚会。来人不管相互是否认识,都可以在那里朗读自己创作的小说、诗歌、剧本,有时候也朗读名作。在那里,我读到了叶甫图申科、帕斯的诗,知道了法国女作家玛格莉特·杜拉斯的名字,读了她的短篇小说《琴声如诉》并因此而对她崇拜备至。那个星期天的午后,阳光淡淡的,懒懒的,被76号凌乱、破败的院子分割得支离破碎。他站在午后的阳光下,细长的腿由于内八字脚而略微有点弯曲,脚下是一双旧得没有一点光泽的皮鞋,茶色裤子的裤角磨出了毛边,下巴的胡子长长的,一副不修边幅的样子。当时他在和谁说话,说什么我已不记得,但我记得他的姿势和表情。两臂抱在胸前,冷峻,若有所思——这是他的常态。在他死后这些漫长的日日夜夜中,我曾竭力回忆我们相识以来共同度过的日子,有许多细枝末节都淡忘了,唯有他的形象、姿势、动作、表情会从记忆中凸现出来,挥之不去。有时候不经意的,他会突然向我走来——推着那辆叮当乱响的破车,慢悠悠地向我走来;挎着那个破旧的黄书包,一肩高一肩低地向我走来;穿着那件草绿色派克式大衣,步履沉重地向我走来……冷峻而若有所思。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他的呼吸甚至他的气味,那种感觉是无法形容的。每当这时,我会反省以往把“绝望”这个词使用得太轻率……就在那个星期天,他站在午后的阳光下,就在午后的那一瞬间,我产生了一个奇怪的念头:如果我愿意,他一定会爱上我,我一定能让他爱上我!

这个念头使我得意,更使我吃惊,因为当时我已另有所爱,他也正被大家说服着,成全另外一个女孩的恋情,更何况大家私下里还在议论关于他曾经因为恋爱而自杀的传奇故事。几年以后我们才真正恋爱,又过了几年我们才结婚,这中间一波三折险象丛生。但最终我们毕竟走到了一起,毕竟生下了我们的儿子,我们共同经历了短暂的欢乐和长久的战争,经历了爱的幸福和与之俱来的恐惧,经历了生的期待和与此相伴的死的绝望,而这一切都始于那个周日的午后,始于偶然回首的一瞬间那个莫名其妙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