蜕变的历程(第2/2页)

从以上可以看出,船上的人们正是理性的化身。进化的第一步便是理性在睡梦中进入蒙昧的大脑,带给他镇静(沉重的脚步声),使他很快抑制了自己的浮躁,开始了冷静的观察。尔后又是理性使他在混沌中产生了思想的萌芽;思想使他隐隐约约地认识了自己的处境,又在人们的反复引导下懂得了怎样走出牢笼。总之,理性使性情暴烈的他避免了灭顶之灾,走上了一条曲折而特殊的发展之路。

文明的大舞台

当他的驯化完成时,面前摆着两条出路:动物园和杂技舞台。天性酷爱表演的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杂技舞台。因为这种表演虽然是受到控制的,不自由的,但和动物园相比较,他却可以在很大程度上发挥主动性,就是说,可以在表演时体验到自由。他在报告里多次说过,自由不是他追求的目标,他要的只是一条出路,而表演杂技,就是一条对他来说最合适的出路。作为一个人,他与猿性永远告别了,也与猿时代的自由散漫永远告别了;他深深地懂得人是最不自由的,他只能表演,从表演中去体会他想要体会的东西,因为他对自己,对周围的一切仍然没有丧失兴趣。

在文明的大舞台上,最不自由的人类却是第一个懂得自由的奥秘的;他们在认识中不断地将自由神圣化,以惊险的动作将自由的快感展示给众人;这种自相矛盾的表演魅力无穷,因而一代代人将表演事业继承了下来。报告人由笼子里出来之后立刻选中了这个职业;初衷不是出于迷恋,而是为了找到出路。这条路是只能进不能退的,他成为杂技演员后就再也没有别的出路了;不论多么悲观厌世,不论对先前的猿的生活多么缅怀,譬如与母猩猩的关系),第二天他仍然得抖擞起精神演出,将一切伤感踩在脚下,将那日趋完美的表演再来一次,就仿佛冥冥之中有一只手在牵引着他。可以想象,当他进入角色时,他忘记了伤感和自怜,忘记了生活中的一切不愉快,最后也忘记了自己。舞台是多么宽广!观众是多么热情!表演是多么美妙!

某些进一步的思考

按照写报告的猿人的思路,他是由于被人类捕获,走投无路,然后在某种神秘的力量的帮助下,用肚皮想出这条出路来的。我们不禁要问:撇开周围环境的影响,还有没有什么其他的因素起了作用呢?众所周知,一只野性十足的猿是很难改造成功的,除非他具备了某些先天的条件,而光靠吃苦头也是成不了人类的。这大地上的猿人杂技大师少而又少,当然不是猿类吃不了苦头的缘故。我们从报告中得知,笼子里的他看到人们在他周围走来走去,行动不受阻挠,于是一个崇高的愿望源源脱脱地在他心中升起。也许这里描写的正是他成功的关键。他不是一般的猿;在他的本质里潜伏着对于人类崇高的向往,一旦遇到合适的条件,向往就变成了模仿的行动与不懈的追求。不论外部条件是如何压迫他(这些压迫也起了决定性的作用),必须肚皮里先“有”那种源脱的理想模式,然后才会有自我改造的行动;恶劣的条件只是促使他痛下决心的动力之一。在被捕获时,他性格中还潜伏着理性的种子,所以当他惊奇地观察到船上人们的理性行为时,他才有可能为人们所启发,才没有咬断门闩,失去生命;而一般的猿选择的总是后者。

成功后的他满怀沮丧,却没有放弃他的表演生涯,也是他头脑里的先验模式在支撑着他。尽管睁眼看到的现实都不尽如人意,尽管人性如此丑恶,他仍然可以在表演中沉醉于那种崇高的向往和追求,演出成了他惟一的真实生活。他无法说出人究竟应该是怎样的;可是他用敏锐的猿的直觉体验到,人不应该是现在这个样子。他通过表演将这一点告诉大家,激起大家对于崇高的无限怀想。

1997年5月13日,英才园

残雪(1953—),本名邓小华,生于湖南长沙。小学毕业,当过赤脚医生、工人,开过裁缝店。1985年开始发表作品。短篇小说有《污水上的肥皂泡》《阿梅在一个太阳天里的愁思》《旷野里》《公牛》《山上的小屋》《我在那个世界里的事情》《天堂里的对话》《天窗》,中篇小说有《黄泥街》《苍老的浮云》,长篇小说有《突围表演》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