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的太阳,你沉沦了吗?

王英琦

我的面前,放着一本《井上靖西域小说选》。

翻开扉页,一位清癯潇洒的老人,正手指夹烟,目光深沉地凝视着远方……

对于这位老人——井上靖君,我是怀有深深的仰慕之情的。他是一位有着超群的才华,盖世的学问,以研究中日文化交流史和中国古代史,而被誉为日本“文化功臣”的杰出作家。

他的这部小说选,基本取材于我国古代西域的名城名人。我曾在此之前,有幸拜读过其中的《楼兰》和《异域人》。我不会忘记,当时在读完这两部历史小说后,我的心情是何等的激动……我既为《楼兰》——这座古西域的一代名城的不幸湮灭而痛心不已,亦为《异域人》中的一代忠臣班超——“立功异域”的伟大业绩钦叹不已……

还有那著名的三十六国,还有那神秘的塔克拉玛干……

而在当时,我是根本不曾想到,能写出这样功力深厚的西域历史小说的人,竟是一位从未到过中国,基本是“仰仗于正史材料”和“依赖于稗史材料”的日本作家写的。

我想起了去年秋天在新疆,在塔克拉玛干边缘的喀什市,听到的有关这位作家的感人事迹。

由于迎来了中日邦交正常化的光辉时代,井上靖作为日中文化交流协会常任顾问、日中文化交流协会会长,曾先后访问过中国十三次。他曾三次来到过塔里木盆地,深入过塔克拉玛干地区,游历了他自己小说中的舞台。有一次,他想去看看叶尔羌河(塔里木河的上游支流),不料,却遭到了当地政府的拒绝。当然,他们不是没有理由的。譬如他们担心叶尔羌河水流太急,交通不便,他又年迈体衰等……

然而,井上靖却不是一个好对付的老人,他苦苦纠缠了好几天,到最后,竟流着老泪,“扑通”一声,就要给当地政府的有关工作人员下跪:“求求你们,让我去吧,我写了一辈子的西域,一辈子的塔里木河,却从未真正见到过它。现在我好不容易来到了这里,来到了塔里木河畔,你们却不让我亲眼看看,我怎么能甘心啊!……”

老人的如此挚情,深深打动了有关工作人员的心,他们终于想方设法,排除一切困难和障碍,满足了老人的夙愿。

难得一个外国人,能对中国的历史和古文化发生如此浓烈的兴趣,这不仅需要热情,而且需要气魄。由此我突然联想到,为什么西域在中国,而写西域历史小说的人,却在日本,却是日本作家(我国几乎没有一位作家写过这方面的小说)?是我国的作家少,还是质量不如人家?我怎么就从未听说过,我国有哪位作家,去写日本的富士山和明治天皇呢?

还是那次在西行的途中,我遇到了一位叫沈勤的青年画家。他是有感于我国西域的画,都让一位叫平山的日本画家给包了,他憋不下这口气,才特意跑到大西北,发誓也要去生几个“大头儿子”回来的。那天也巧,我们谈话之时,收音机里正好在播送着日本作曲家喜多郎写的《丝绸之路》,沈勤气得一下子把收音机关掉,挥舞着拳头,大声地对我说:“好呵,井上靖在写,平山在画,喜多郎在作曲,西域全让日本人给包了,中国人死绝了!”

我完全可以理解青年画家的怨愤之情。他并不是真的在责怪日本朋友,他是真的在为我国缺乏这方面的人才而痛心疾首!

西行的最后一站,我拐到了南京。因为创作上的某些需要,我找到了南京大学历史系的博士研究生姚大力同志。

他基本属于我的同代人。虽只年长我几岁,但在知识和学问上,却超过我十万八千里。从这个不修边幅、文气十足的未来博士的口中,我又听到了一件不能平静的事情。

包括我国古代西域在内的整个中亚细亚地区,近年来发现了许多钵罗婆文字(古波斯文的一种)。在别的国家发现的这类文字,基本已由这些国家的考古人员研究破译出来了,而在我国发现的一些,却没有人能破译得出来。除了少量的聘请了有关国外的考古专家来认出了一些外,大量的,至今仍放在那里,无人问津。

在我国的国土上,发掘出来的文字,却要请外国人认,这叫什么话嘛!

姚大力的话,在我的本来已经沸腾着的心中,又投下了一颗巨石……

啊!我国的作家、画家、艺术家和考古学家们,他们都在哪里呵?你们难道听不到大西北在对你们殷殷呼唤吗?你们难道看不到古西域艺术在向你们频频招手吗?你们都躲到哪个鬼旮旯去了?你们怎么那么能沉得住气,而我,都快忍不住了啊!

你们为什么不去写,不去画?

莫非你们真的没有才力,没有勇气吗?莫非你们真甘心坐等外国人来研究我们的历史,我们的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