绽放在伤痛记忆上(第2/3页)

艰难而缓慢的过程。悲痛需要时间。但他终于看到,亡魂们“在银河系的某个角落,正一刻不停地朝赞美诗篇飞去”。

他也没有停留在对罪行的揭发、谴责上。他用人类最珍贵的“爱”击碎恶。他一定相信:如果人类有爱,有对生命最大的尊重,恶就无处生长。

雅各的爱情。

他爱过两个女人。爱证明了他,她们。是他记忆的一部分,他和她们各自的情怀,注视对方时目光的落差,心的敞开度、接纳包容度。生命在爱情中展开,被爱注入新的内容。

年轻时他遇到亚历克丝。活泼、美丽、智慧的女人,具有古老的女性文明与时尚结合的裹挟力,将要带离他生命的重心:记忆以及思考。她只是要投入到新的世界中去,要往前走,要享受纯艺术、纯爱、纯生活、纯智慧、纯幸福。他感到危险,无法跟她前去,他有他的事要做。他记忆的力量太大,比想象的更大,还连带着历史的责任和使命感。他就让她一个人出去,自己呆在黑屋子里,沉思冥想俯瞰历史,孕育能支撑生命的诗句。她每晚派对回家,冰凉的手只触到他的肌肤,触不到他的心。他花了半天时间咬破痛苦而达到的思考瞬间,被她打开的电灯一下子照得粉碎。“她永远无法理解,她确信那是为我好,让我回到这世界上,把我从绝望的魔爪下抢过来,拯救我。”但她不知道,对他,每失去一个回忆或一个故事,也就失去了更多的自我。夜间的幸福也消失。“我没有欲望要用舌头去舔她的脊背,也不想对她说话,不想一点一点地挪到她身边去。”她睡了,他却醒着躺在那里。他把她抱得越久,她离他的触摸就越远。

中年后他遇见年轻的米凯拉。他和她之间相差二十五岁。她没有回避他稀疏的头发,假牙,他身体里带着的可怕东西。然而,连他都觉得怎么可能,难道不带一丝怜悯——“她把柔软的、被阳光晒暖了的桃子似的面颊”放在他冰凉的手心里。她对那段历史没有切肤之痛,但她抽泣,为亡魂流泪,仿佛那也是她的姐姐她的亲人。年轻的血液和温柔的理解成为他和她共同的力量。“血液被信任的力量吸引着有多美好。……她向我靠近,芬芳,沉重,静如碗中的苹果。”伤痕把他俩完全结合在一起,他的哀伤在黑暗中呼出。他终于也能够走进对方的记忆,走向广大的世界,湖滨,山坡,海岛,人群。她与他怀着未来的希望携手到生命的终点:六十岁的雅各因车祸当场身亡,同时受伤的米凯拉只比他多活了两天。

爱情无所谓对错,只有能不能(或愿不愿)理解、有没有幸福感、对生活怀着怎样的期许之差别。现实世界以两个不同女人的形象与背负过去的雅各相撞了两次。爱情不是主线。爱才是主线。雅各对亚历克丝应当仍怀有深情,她带来的世界毕竟冲击了他,丰富了他。那也是一种鲜活的生命。在最幸福的一刻,在为世界和未来祈祷时,雅各提到了亚历克丝的名字,令我欣慰。

这本书里有悲愤,有对于罪恶的描述,但找不到卑琐的字眼。

它对最残忍的事实和思考中纠结的矛盾从未掉过头以简单的诗意掩盖。它不求轻松,不娱乐你的耳目和感官,而像针一样刺你心肺,却让你看到阳光和花朵的影子。

请读这些话语,我久久停留过的,关于记忆、历史、希望。它们不可阐述、转述,只能照录:“这是一部写满思念和渴望的传记。它是深深吸引着我们的磁场,一个无形的精神力矩。这也就是为什么有人会为一种气息、一个字、一个地方或是一张一堆鞋子的照片感慨不已,有人会为那欲言又止的爱悔恨不已。”

“人类的记忆被编成密码,记录在气流中和河底的沉淀中。长蛇般的一个个灰堆等待着被铲起,生命在那里期待着再生。”

“历史是超道德的:各种事件发生就发生了。但记忆是道德的:我们有意识地记住的就是我们的良心所记住的。历史是死者的书,由集中营管理员保管着;而记忆是被哀悼者的名字,在大厅中被人们高声念出来。”

爱终结了全篇。在第一部末尾,雅各对尚未出生也不知性别的孩子留言:“我的儿子,我的女儿:愿你们永不会对爱无动于衷。”在第二部中,一个犹太集中营幸存妇女对洗晒过的被单气味的珍爱(她总要嗅那上面的阳光气息),在烘烤面包时悄声说出的话语(那么细小的对生活的愿望),都被诗一样的语言写出,令人心痛,心动。她的儿子本最终理解了父辈(他们保持记忆的方式,他们在现世生活中的缄默),找到了记载雅各心灵轨迹的笔记本,由衷发出这样的忏悔:“我荒掷了爱,我荒掷了爱啊。”——如同对雅各遗言的回应。爱如此传承下来。本的心变得柔软丰盈,被爱充实。最后,他乘坐的飞机就像他本人那样要从天空降落于大地,向他平凡的生活,向他相知八年却一度隔膜的妻子。我相信他将平稳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