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跳舞,因为我悲伤(第3/4页)

文慧鼓励我,说我身上有种特别的东西,天然的,没有后天装饰的,是她希望引入她的排练中的。比如,舞蹈演员常是往上拔,身体飘惯了沉不下去,我呢是与土地相接,身心安静有力。文慧就是要找与大地靠得更近的东西。我说,我想拔拔不上去呢。她说,你别。别丢掉你自己!她还想要我投入时的那种状态。可我觉得,我的表情投入时像一个衰老的人,身心全都陷进去了。过去是忧郁,现在是除了忧郁,还有陷落,陷落之深已经不太容易拔出来了。听别人说话,或者我在做一件事情的时候,全都是那个样子。幸而讲述者跟我一样也那么投入。于是我想,那时候我们是平等的。倾诉和倾听,都身临其境,心里的感受甚至分不出彼此,一样感同身受,能够传达,能够理解,并且不知不觉中已在承担。我那个投入的样子,就是文慧想要的吗?

不过我还是心动了,我想可以试试。她告诉我,她还要从我身上发掘东西,我的潜质远远没有出来。以后的日子,她让我就某一点做下去,比如,和一面墙发生联结。让我的身体与那面墙以自己的方式接触,她要从中看我的理解,看我的身体对墙这一物体的实地反应。那时候,我紧贴在墙壁上,真有点像我曾经掉进深水井里的情形。那时,我的两手紧紧扒住井壁,身体几乎全部没在冰水里,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头顶上的时间像死去了一样,到比我大两岁的哥哥救我上来时,我已经僵硬地钉在井壁上,他使出全力才把我拽下来……我做这段练习时连自己的呼吸都听不到,也忘了文慧的存在。

我们的练习每天都有变化,有时是放着音乐,每个人怎么理解那段音乐,就把舞跳成什么样。有时是几个人之间在动作上接受、传导、承接、发展……还有一次,训练间隙,她们在听电话,我一个人觉得还有力气,就原地跑步,文慧看见了说:冯,再做一遍好吗?此后,我连着几天增加了原地不抬脚跑步,后来文慧见我坐着跑,觉得一种能量蕴藏在相对宁静的情境中,更有表现力,就把坐着跑做进《生育报告》。坐在原地摆动双臂,速度越来越快,从十几分钟,持续发展到后来的半个小时,直至耗尽全部力气,并且,一边跑,一边叙述,持续不断,像回忆,像报告,语调平稳,声音不大,但很清晰……我的同伴等我停下来说,那个过程有一种让人不得不跟着你进入的魅力。而我说不出自己的感受……汗水印在眼睛里,确实生生不息。

到今天,我们的训练场地已换过多次。偶尔没地方排练,我说来我家吧。那是一九九八年冬天,只有我们两个人,文慧和我住得也比较近。但她说:最好不在家里,在家里人的身体是松懈的,状态不对。她就出去找地方,跑过不下十几家,甚至答应每周去给那里的学员上一次舞蹈课,以换取让我们一周使用一次排练厅。那时,我感到文慧是真爱这件事,即使只有一个队员。一个人真爱一件事,为这件事坚定不移、吃苦耐劳,在大冬天为带领一个队员继续训练做怎样的努力,这一切都在我心里产生了影响。我比较在意人的细节。她说的另一句话,也给我留下深刻印象。我们每次去排练厅,都见舞蹈员用过的排练厅狼籍一片,大家二话不说先打扫卫生,离开时保持大厅整洁干净。文慧讲,在国外也是这样,芭蕾舞演员还有别的,对自己的排练厅只糟践不打扫,只有现代舞演员不糟践场地,她见过的现代舞团队,都非常自觉地劳动,人都很朴素,平易近人,不管他们的名声有多大。

我相信这一切都和现代舞的思想实质有关。所以我风雨无阻地做了这件我爱的事情,全身心进到里面,并从一次次排练中走过来,在国内和国外各不相同的舞台上,与其他几位专业舞蹈员一起,从容地展开我们的“舞蹈剧场”。

在国内,金星的现代舞与文慧的现代舞不同。金星的动作更趋向于肢体的舞蹈,讲求动作幅度,动作的至善至美;文慧的舞蹈则比较生活化,与舞者的现实处境有关,即带着真实的自己进入,排练和交流同等重量。两者各有千秋,追求的高度难度都非常大,她们都是目前国内优秀的现代舞创始者。现在,文慧越来越多地倾向做舞蹈剧场,戏剧、电影、装置、音响、舞蹈等因素综合一体,就她已经完成的舞蹈剧场看,如《同居生活》《生育报告》等,作品的表述临界于现实与超现实之间,具有很强的实验性,其张力的确有点儿蛊惑人心。另一方面,文慧主张的现代舞对演员素质的要求说简单也确实是这样,你心里有什么都可以抒发出来,说苛刻也真不过分,排练中,舞蹈员有时会感觉身心疲惫,就要承受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