羞女山

叶梦

我固执地不相信那些关于羞女山的传说,那沉睡的卧美人——凝固了几十万年的山石,怎么只会是一个弱女子的形象呢?

羞女山是资水边一座陡峭如削,状如裸女的峰峦。

我去羞女山,并不指望真能看到那据说是神形兼备的羞女的芳姿。我惟恐像在巫峡看神女峰,满怀着勃勃兴致去看,末了却大大地失望。

我盼望去羞女山,多半是为了那诱惑了我许多年的羞水。羞女山永远有神奇的泉水,永远有佳丽的女子。喝羞水的女子美,极古以来人们都这么说。

然而,仅仅由于一支关于桃花江的歌,便从此抹煞了羞女山。全中国乃至东南亚各地,谁不知道“桃花江美人窝”呢?

其实,这“窝”并不在桃花水源出之地,而在百里之外的羞女山。

为了却这多年的夙愿,我和一帮朋友相约去了一趟羞女山。

当我们饱餐了这远近闻名的“羞山面”,痛饮了果真妙不可言的羞水,还登上了羞女山的最高峰,我只觉得那山确是一座秀丽、峭美的山,虽有几分女人体态的特征,那多半还是借助人们驰聘的想象。

当时我们只是带着一种凡夫俗子的满足离开了羞女山,踏上了归程。

不过,走的时候,我的心里老像牵挂着一点什么,仔细一想又找不着。

汽车离开羞山镇,渡过资水,开上去县城的公路。我忍不住侧首向对岸的羞女山作最后一瞥。

蓦地,我惊呆了。对岸的羞女山,什么时候变作了一尊充盈于天地之间的少女浮雕?车上顿时起了一阵惊呼。同车的本地老乡告诉我们:只有从我们现在这个处所,方能看出羞女的真面目。

我擦了擦眼睛,那斜斜地靠着陡峭的山岗,仰面青天躺着的,不就是羞女么?她那线条分明的下颌高高翘起,瀑布般的长发软软地飘垂,健美的双臂舒展地张开,匀称的长腿,两臂微微弯曲着,双脚浸入清清的江流。还有,她那软细的腰,稍稍隆起的小腹和高高凸出的乳峰。在暖融融的斜照的夕阳下,羞女“身体”的一切线条都是那样地柔和,那样地逼真,那样地凸现,那样地层次分明:活脱脱一个富有生气的少女,赤裸裸地酣睡在那夕阳斜照的山岗。我似乎感觉到了她身体的温馨,看得见她呼吸的起伏。我祈求汽车开慢一点再慢一点。我使劲盯着不敢眨眼,我耽心我眨眼那功夫,那“羞女”便会呼地坐了起来。

我被羞女完美的“体态”震慑了,心灵沉浸在一种莫名的战栗之中。我感叹造化的伟力……

“妈妈,羞女在撒尿哩!”那是一个小女孩清亮亮的嗓音。我的心在颤抖。我害怕这小女孩的直率,一看,果真有白练般的一线山泉从“羞女”两腿间的山凹里飞流而下,悄然注入江中。我的脸陡然发烫了。我着急地想:只有从山那边扯来一卷白云,快快地给羞女裁一条纱裙。我恨不得车上所有的男同胞统统别过脸去……

这时,我的脑子里突然挤满了无数个“羞”字。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爹坦然地说:“这叫‘美女晒羞’呢!是我们咯乡里的一方景致。”倒是这位老爹那纯净无邪的眼神,松缓了我一颗紧张的心。

于是,我又大睁着双眼,从羞女“身”上寻找我们攀援的足迹。

哦!我们原来是攀着羞女的腰际上山的,沿着她那高耸的酥胸,登上她翘起的下颌,贴着她的温软的耳际,然后顺着她飘垂的长发下山的。

我的心底突然冒出一缕缕温热的情丝——我们曾经投身她那温软的怀抱,感受到了她那母亲一般的柔情。

我们一踏上羞女山那险峻而绵软的山径,脚下便发出一种来自山肚里的空蒙而带共鸣音的回声。仿佛我们每走一步,那羞女便以她母亲般的心音招呼着我们。

我们一行人走在山径上,那铿铿之声此起彼伏。当时,我禁不住叮嘱那几位穿皮鞋的朋友:“你们千万要轻点儿哟!小心惊醒了羞女!”

那羞女山的土层绵软而富有弹力,但因土层太薄,始终长不成大树,只有茸茸的绿草,疏疏的剑竹林,矮矮的灌木丛。这样,整个山倒现出一种柔秀的美。

我的不知倦的眼依然圆睁着。我仰望着羞女枕在高岗上的“头”——那是羞女山的最高峰。峰顶可是一个揽胜的好去处,只是风太大,在耳边呜呜地叫着。令人奇怪的是:陡峻得连空中飞人也难攀上的峰顶居然葬着一拱新坟。据说是一位殉情的男子。这人也真有意思,婚姻失意干吗要去死?要死,哪儿不能呢?偏偏选择了这羞女山。许是想贴着羞女的耳际,絮絮地诉说他生前的怨情,让他那颗受伤的心永远安息在羞女那母亲般的怀抱,并让那呜呜鸣叫的风载着他的声音飘到很远很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