羞女山(第2/2页)

他把生命连同不曾了却的情债全都交与了这位羞女。难道他果真相信这山原本是一座有人的灵性的神山么?

传说中的羞女原是一个美丽的村姑,贪色的财主得见,顿生邪念。作为弱女子的村姑,眼前只有一条路,逃!奔至江边,无路。财主赶上来扯落了她的衣裳,她纵身往江中一跳,“轰”地化成了石山。财主也变成了一块蛤蟆石,被江水远远地冲到了下游。

我不相信这后人杜撰的传说。大凡传说中的女子,对于强暴,只有消极抵抗的份,除了投江、上吊、变成石头,大概再没有其他法子了。可眼前的羞女明明不是这样的弱女子呢!她那样安闲自若,那样姿态恣肆地躺着。哪像一个投江自尽的村姑?她那拥抱苍天、纵览宇宙的气魄与超凡脱俗的气质表明:她完完全全是一个狂放不羁、乐天知命的强者。

她是谁呢?

她的存在已经很久远了,也许在有人类之前,在有人世间的善恶是非之前早就有了的。

她莫不是女娲么?

对了,只有女娲才配是她!

也许,她在炼石补天之后,又不殚辛勤地捏着小泥人儿,她累了,便倚着山岗睡了,多么惬意哟!头枕青山,脚踩绿水,伸臂张腿,任长发从那高高的云端飘垂下来。她睡得很香,做了千万年甜香的梦。

也许,会有人抱怨她仰天八叉地躺在那,未免不成体统,未免不像一个闺阁,未免太不知羞。但她为什么要怕羞呢?那是一个洪荒太古的年代,天刚刚补好。人,还没有呢!是她创造出了人类,她是一位博大宽宏的母亲。她裸着身子睡了,怎么会想到要害羞呢?她又怎么会想到:在她捏出的小泥人繁衍的人群里,会有那么一班道学家,居然忌讳她裸着身子,居然还嫌她的姿态不合乎《女儿经》的规范。那些人不仅忌讳这个实实在在存在着的酷似人形的山,还忌讳着仓颉所造的那个“羞”字。他们认为:裸着的人体是神秘的,更何况这光天化日之下毫无遮饰的羞女!于是,他们利用汉字同音异义,耍了一个小小的花招,改“羞山”为“修山”。在编撰地方志时,对此山真正的形态来历讳莫如深,仅用了“峻峰如削,卓列江滨”八个字。

难怪羞女山多少年来“养在深闺人未识”,原来全是这帮道学家捣的鬼哟!

我曾经十分珍爱希腊断臂的维纳斯,可相形之下,那毕竟是人工的雕琢,而羞女山呢,她不仅有惟妙惟肖的形体,还具备着豪放、坦荡的气质和神韵。她得天独厚的魅力在于:她是大自然的杰作,她是大地的女儿。她就是造化本身,这正是古往今来一切艺术家苦心追求的,然而却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她露宿苍天之下,饮露餐风,同世纪争寿,与宇宙共存,她才是真正的艺术、永恒的艺术!

从那汩汩的山泉——羞女醇甘的乳汁里,从那山径之上听到的羞女的实实心音里,我早已感到了她生命的存在,要不,羞水怎会那样甘醇,羞山女子怎会那样姣美,羞山地区怎会有“民淳俗美”的古风流传至今呢?

呵,羞女山,你不只是女神偶像的山,你是一种温暖,一种信念,一种感化的力量!

汽车终于无情地拉远了我们与羞女之间的距离。望着那渐渐远去了的、在暖红霞晖里依然十分真切的羞女,我的心底里突然轻轻地冒出一句:

“你醒来吧,羞女!”

叶梦(1950—),原名熊梦云,湖南益阳人,湖南作家协会专业作家,著有《小溪的梦》《湘西寻梦》《月亮·女人》《灵魂的劫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