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大文章(第3/4页)

的确如此,一个人的成功,最主要的是自身的努力,但是,梁思成若不是国学大师梁启超的后代,梁思成也就不成为后来的梁思成了。

由梁思成谈及对他成才有“设计”之功的父亲梁启超,又如燃起了一支明心之烛,我迈着恭敬而悄然的脚步,走近了另一位大师。

那是一代儒宗哲学大师、被北大莘莘学子也被哲学界后人极为尊崇的冯公冯友兰。

走近哲学大师冯友兰,在我当然只是一种精神的顶礼,一种因敬佩和思念而生的膜拜。对冯公,连其骨血嫡亲、学养非凡的女儿宗璞都谦称自己“无哲学头脑,只能从生活中窥其精神于万一”,故而,对哲学更“无头脑”的我,怎能奢谈走近?我说的走近,不过是一种生活的走近。因为,深深吸引我的,不光是大师于我不算陌生的面貌,更是他的精神。

是精神。简言以蔽之,就是那以副题形式标于封面的名句:“云在青山水在瓶”。熟悉唐诗的人知道,这是李翱的诗:“炼得身形似鹤形,千株松下两函经。我来问道无余说,云在青山水在瓶。”据宗璞说,冯公晚年为人写字,这首诗是他最喜引用并题写的,这几句诗,最是明白无误地道明了一种既深奥又可解的禅宗境界。

尽管早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就结识宗璞大姐且引为知己,尽管北大燕南园57号是我在北京造访过无数次、我那在北大读书的女儿也曾被留住过不少时日的宅院,尽管在这书香满溢、虬枝峥然的“三松堂”,我曾不止一次得见冯友兰先生,在他耳目清明尚能走动时,还曾有幸被宗璞大姐招待与他们全家一同就过餐。但是,即便得过这样的隆情厚遇,我每每见他,还是摆脱不了因得见极为崇敬的哲人大师所引起的紧张。这情景,就像不经意间突然对一位山中圣哲或贤人高士,惊喜中越发拘束,惟恐粗鲁的自己冒冒火火,言行唐突。

我虽然早将冯家当做至亲好友家往来自在,与宗大姐也一直口无遮拦地谈天说地,但一旦面对冯公就不一样了,只要听得大书房中有响动,只要听得那边厢间或传出的一声轻轻咳嗽,我就不由得马上屏声静息,这时候,我便会立刻收敛自己的举止,本来就扣紧了的心弦,因充满倾听教诲的愿望,却又唯恐漏过从他嘴里道出的至理名言而绷得更紧。

话是这样说,生活中的冯公,却是个慈祥和蔼毫无架子的人。他那贮满哲理和智慧的头颅、那一蓬飘拂的银髯、那年轻时绝对健硕、至老也堪称魁梧的身躯,好像都是“哲人冯友兰”必有的体貌特征。而他对青年后生、对学子晚辈的那种慈爱、包括对我这偶然来冯家的“半个河南老乡”的关切,总在他言简意赅的垂询中表露无遗;而他一向极为俭朴及对素饭简食的满足态度,更为我亲睹并深深敬佩,生活中的冯友兰也是长者风范,德行崇高。

虽然冯家曾有照料厨下的保姆,我总觉得老人应有更精致一点的饮食,所以也曾对宗璞大姐直言:你家保姆做的饭味道不大好。但我知道谦逊大度的冯公对生活从不挑剔,对此从无怨言。因此,在读到大姐全家在他晚年每每为庆祝他的寿诞聚集的时刻,“父亲老实地坐在桌前,戴上白饭巾,认真又宽宏地品尝每一样菜肴,一律说好……”这一节时,我几乎落泪!这是世人罕知的细节,是我亲见过的场景,在怀念他的时刻更使我凄然欲泣。是的,就像真理总是最朴素的一样,一位真正的思想家,最能对他人无穷思爱,自己在生活中却绝对是家常普通而最富人情味的。

冯公在世和去世后的日子里,我曾不止一次怀着敬畏的心情走进他的书房。眼见琳琅满目的一排排一架架线装书,满脑纷纭的就是对大师学问的崇敬。我忘不了书房和客厅中那只有冯家才有的氤氲书香;忘不了那几款由冯公手书而曾在壁上悬挂久久的条幅。那副“阐旧邦以辅新命,极高明而道中庸”的楹联,经宗璞大姐向我娓娓解释后,我才知悉:上联所说的是冯公学术活动的方向,下联所说的是他追求的精神境界。

什么是一个哲学大师的精神境界?那就是承继于中国传统文明、是曾子“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的愿望;是庄子游于无何有之乡的想象——宗璞大姐说过她父亲高寿的原因之一,是得益于天天打交道的中国传统文化,正是这一点,大大有助于他精神境界的修炼。因而,这位耄耋老人经历了近一个世纪不同朝代的更迭,内心却一直非常稳定和丰富。因而,虽然他也无可例外地遭遇了中国现当代知识分子所经历的各种运动的磨折,他依然能够荣辱不惊地教他的书培养他的弟子、潜心做他的学问,到一抔黄土掩忠骨时,才展现了他人生的丰富和辉煌。感泣未已的后人,在那块原石煅成的墓碑碑阴,满怀敬意地镌刻了如下两行古篆:三史释古今,六书纪贞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