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大文章(第2/4页)

我说这湖不深,是因为听说后来这湖被填平改造成存放地铁车辆的停车场时,几乎没费什么周折;我说这湖不浅,同样言出有据,因为,若不是它当年浩荡的湖水,怎能淹没得了老舍先生这高人的身躯和伟人的灵魂?

这些年,在文学长途深深浅浅的跋涉中,在文学丛林曲曲折折的寻觅中,我曾为有机会亲见并有幸聆听教诲的前辈:茅盾、冰心、巴金、夏衍;再就是对我的创作有过耳提面命之恩的师长如苏金伞、张光年、陈荒煤、冯牧、唐因、秦兆阳等人,撰写过一些怀念文章。

老舍先生是我极为敬佩却又未能亲见的大师,于是在每每阅读他的作品时便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惆怅,特别在得知他是那样惨然离开人世后,黯然痛悼之际,心中更有一块无法填补和替代的空缺。

我记得,我是少年时从语文课本中始识舒庆春——老舍这一大名的,自此我开始着迷他的作品,对他运用平白如话的语言把一个个人物刻画得惟妙惟肖的本领,崇拜得五体投地。他的那些教人读之不厌、那些栩栩如生地活在舞台更活在人们心中的人物,他孜孜不倦求索光明不断探寻文学原矿的一生,尤其是孤魂高洁毅然以自尽而捍卫人格尊严的一死,更教我打从心底敬重并感慨无尽。我常常不由想起大通学堂门斗的一副楹联,自然,老舍与徐锡麟、秋瑾不是一个时代的人,但是,“人生同一死耳”,他们为捍卫真理不惜捐躯,都同样地泰山独重。

我说过,当年我等这样如芥豆之微的小人物,在不幸降临时能够咬钢嚼铁般吞饮痛苦、能够熬过一次次浩劫,就因为心里常常刻着这些文坛星斗的名字,是他们的作品支撑着我度过了人生最灰暗的时期。我记得,即使在那些啼笑皆非的年月,我的脑海里也会常常浮现起那老实而又总是一身汗淋淋的祥子、那善良泼辣而露着虎牙的虎妞;那捋着一蓬白胡子、恪守诗礼传宗“四世同堂”的祁老人全家……是的,我是那样由衷喜爱老舍先生的小说和他的全部作品,正是从那些令人愤、令人怨、引人笑、引人思的作品里,我得悟了什么叫“薪木百年余手泽”,什么叫“文章几辈接心传”!

于老舍先生,我们永远燃着虔诚崇敬的心香。

就如作者所说,就像沈从文、黄永玉叔侄永远属于湘西一样,老舍永远属于老北京。

还有一位也属于北京并且深深打上这一“钤记”的,该就是梁思成了。

开始,我不太明白梁思成为何有“永远的困惑”?

在这之前,哪怕仅仅作为读者,我也没有谈论梁思成的资格,哪怕只是“略谈”。因为,对他令许多人心羡的家庭、婚姻和学识,仅凭一个读者的情感是远远不够的,在对这位建筑大师的平生尚不熟悉前,更遑论对其专业的了解?

尽管自己在写作《敦煌守护神常书鸿》一书时,因为阅读过有关的资料,得悉在鼓动常书鸿远去敦煌、从事对举世无双的千佛洞瑰宝实施保护时,梁思成是当初的怂恿者之一,常书鸿在临行前也曾经专门请教过他。近年,在北京的政协会议期间,在友朋引领的聚会中,我也得识过梁思成的后人梁从诫。“有其父必有其子”,父子俩的相貌也确如印模拓下般酷肖,但我们只是点头之交,交浅怎以言深?

以梁思成这样的学问,以他在建筑学和为保护古建筑所作的无与伦比的贡献,无疑也是值得后人歌颂并纪念的人物。“困惑”二字,则源自他晚年的伴侣林洙女士所写的回忆录《大匠的困惑》。梁思成在有生之年,曾在保护并构想北京城的建筑方面,有许多极端而且横空出世的设想,却同样无可避免地遭遇了冷落并不得不以“检讨”抵挡批判的箭簇。尽管他曾将“读书随处净土,开户即是深山”这副楹联高悬书房,作为自己和所有人应有的家居理想,但在碌碌尘世中,受历史时代的局限,这种理想只能是个人自慰的壁中清挂。诚如作者在书尾所说:“当北京古都已然消失之后,曾经竭力想保留历史原貌特征的梁思成,就注定要成为人们不断提及不断感叹的人物。这就像被人口众多而压得喘不过气的时候,人们必然会想到马寅初那位老先生一样。”

我这才明白梁思成当初的困惑,那是一个大师对于一个无法看清的历史与时代的困惑,那是当批判如暴风骤雨降落头上时,一个文弱书生难以抵挡的无奈。

我最难忘作者在说到梁的父亲梁启超时的一段评说:

“决定让梁思成专心走文化创造之路,而非像他那样成为政治和社会改造的积极参与者,这是父亲对儿子的塑造,也是一个大师对另一个大师的设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