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学生活

梅娘

说起来惭愧,我的大学不是读过来而是混过来的。因此面对编辑的殷殷相邀我十分不安。我名义上是在读大学,其实,不是按规定的读什么,研究什么;而是按自己的选择,读了一些,研究了一些,一直混到校方宣布我毕业,我的大学生涯就画下了一个不具实质性的句号。我只盼望我的这份直白,能够获得读者的理解,因为这不仅仅是我一个人的心态,而是当年我们一批青年的处境。

一九三六年,我从吉林省立女子师范的高中部毕业,面临的形势,对十六岁的我来说,是压力重重,难以分解。如果我继续在满洲上大学,只能上女子高等师范。那个年代,那个地区,大学还没对女生开禁,延续上千年的重男轻女的习俗捆缚着社会。满洲,这块被日本人侵占了的沃土,在继续忽视女人。我不想学成之后当老师(我认为当老师最没出息。这个想法很狂妄,当时确实这样认为),虽然我很敬佩我中学的老师们(他们多半来自关内的北平、天津的大学)。我总有种说不清的疑惑,我不相信那个派驻了日本管理人员的女高师会有什么新知识给我。我渴望到北平或天津去上大学,找回不是“满洲国”而是中国的感觉。可是,当时泰山压顶的政治态势,我找不出抗争之路。

从家里来说,逝去慈父的家,对我是个不折不扣的金丝笼,恪守传统妇道的继母,认为女孩儿家书读到我这个份儿上是够可以的了,她的职责是:把我嫁到名门望族的大家去,做个锦衣玉食的少奶奶,她也就算是尽到心了。这个现实,我也无可奈何。

父亲金兰之交的张鸿鹄七叔,及时引导我走出了迷津。他说服继母,更得到了父亲去世后主持我家公司业务的侯尧雪伯伯的首肯,送我们姐弟四人一律去日本上学。他的理由简单明了,不容置辩。他说:由于父亲一直不肯就任满洲中央银行副总裁的官职,和日本的关系很僵。如送子女一律去日本读书,可以使这种僵直的关系缓上一闸;上关内读大学,“满洲国”币不能与中国货币兑换,学费不好解决。“满洲国”币能与日本国币自由兑换,生活水平也相差不多,家里负担得起。他用深沉的目光盯视着我,静静地说:日本比中国先进,你们可以学到很多知识。他建议,大弟、四弟去工业学校学电机,继承父亲实业振国的遗志,我和四妹去学医或学制药,学上一门自立于世的本领。

我们的这位张鸿鹄七叔,当时是哈尔滨市的电业局长,是我心目中和父亲一样的智者。这位毕业于日本东京帝大的留学生,和父亲亲密得很,在我家有很高的威望。他是和周恩来总理同时留日的好友,总理那首大江东去的绝句就是送给他的。其实,他是打入“满洲国”高官阶层的异己分子,是为中共工作的,这个情况,是我以后才知道的。

如此,我们去日本留学的事就定下来了。父亲青年时在日本正金银行的同事,当时是“满洲国”主管经济的藤本,这位一直作为说客请父亲就任“满洲国”高官的藤本,知道我们四人要去日本读书,立时派人送来了介绍入学的各种关卡,当时,“满洲国”的学制向日本看齐,我进大学,弟妹进中学都很方便。

另外一封来自我母校的推荐信,加速了我们去日本的日程。信是吉林女师的日籍副校长村田琴写来的。这位被同学们背地里叫做穆老太、举止高雅、礼貌周全的典型的日本知识女性,殷殷切切地劝我就去她的母校——日本东京女子大学就读。她之所以这样赏识我,是因为我表现并做到了她所渴想塑造的满洲淑女的形象。其实,这不过是出滑稽戏,我只是玩了个简单的遮眼法而已。那年,正逢“满洲国”的康德皇帝去日本认亲,回来后发表了“访日回銮训民诏书”,说什么皇帝他也是天照大神(日本大和民族的始祖)的子孙,以之佐证日满是真正的兄弟之邦。他的这份“诏书”满洲老百姓以不睬对之。事情是明摆着的,几千年来乃是炎黄子孙的认祖情怀是流淌在老百姓的碧血之中。硬扯什么天照大神岂不是天大的笑话,狗肉怎么贴也粘不到羊身上呀!可我们村田琴老师,却命令我们默写皇帝的“回銮训民诏书”以示忠诚;且规定,不及格者不予毕业。这可真真正正的是道难题,我们连看都没仔细看过那篇亦文亦白、咬牙嚼字的诏书,如何默写得出来?同学们一筹莫展之际,身为班长的我出了个鬼主意,我去向村田请示:为了表示对皇上恭敬,我们愿意用宣纸与毛笔来恭默诏书,她欣然同意。我们备好了宣纸,备好了墨汁,为怕墨汁洇纸,还备了一张衬纸。点子就出在衬纸上,我们用铅笔,淡淡地用ㄅ攵ワㄈ在衬纸上拼写了诏书。村田不认识ㄅ攵ワㄈ,也没想到这里有鬼。当她拿到我们全班一致默写得整整齐齐的诏书考卷时,开心地微笑着,这是她的最佳的工作业绩,她为“日满一体”作出了贡献,她为“满洲国”培养了一批高标准的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