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周扬(第3/4页)

广东之游后回到北京,就逐渐有点故事了。有一次周扬住院,我去探望,他虽很简单但很恳切地告诉我:“我跟默涵说了,我们批评错了很多问题,我们应该认错,我希望他和我一起改。”

为了组《周扬文集》的稿子,我开始跑中组部招待所。一开始,周扬是一般地推托,说稿子太多,自己全部看一遍来不及,稿子没有传世价值……但是到后来我去得多了,要这部稿子的诚意表达明白了,他终于跟我说了很简单的实话:“这里边有些文章,有些段落,是毛主席改的,还有毛主席写的。那篇大辩论就是。如果要用我的名字发表,我必须一一说明。所以很费事。”后来我们才又找了别的同志帮他整理加注。但是叫他给自己的文章加上这样的“注明”,并一一过目,这无疑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所以他进行得很慢,到后来他提出:“慢点出第二卷吧(就是批判文章最多的那一卷),先出最后的一卷(也即“四人帮”垮后属于他自己的文章)。”他的意思其实很明白,他希望读者群众能了解他本人,本人真实的思想!他不愿意拿那“偶然”的正确面目再和读者相见。但是作为编辑的我,却希望出全集,因为这样才能表现周扬这个人的历史全貌。在这件事上,我实在是对不起周扬同志,让过去的矛盾和痛苦更深地折磨了他。

那几年,听说了周扬跟好几个被他批过整过的同志谈话道歉。我自己也听周扬说过:“要说划艾青右派,我本来不主张的。”可是不主张怎么又划上了呢?他没告诉我。我见过胡风来开会,周扬跟他握手。冯雪峰跟周扬历来不对,这我知道。我们为雪峰补开追悼会,由人民文学出版社负责主持。我在门口张望,心里一直不安,不知周扬会不会来,但是最后他居然来了,站在群众队里。而且后来还听说,周扬自己刚释放出狱还没有彻底解决问题的时候,就早写过一个意见,提出恢复雪峰的党籍了。我想:啊!原来如此。

他在忏悔了。他在开始把自己的内心拿出来与朋友们相见了。这是使二十多年遍体疮痍的文艺界大家欢喜、大家弹冠相庆的事情。人们全身放松,都同情了周扬,谅解了说真话的周扬。他自己也开始把自己的思想写成文章,这就是他所要出版的那一本近作。他在文艺界也开始按他自己的意见做工作。任免干部,我们又开始有事情去找周扬了。

可是,大家天真地、随心所欲说真话的时间并不算太久,就发生了关于人道主义问题的争论——别人写了文章,认为可以讲。周扬也发了一篇,却为这文章受了批判。而且与批判唱反调的文章不许登。一时,我们这些紧张惯了的人又紧张起来,又得纷纷表态。

我们社里一位同志说:“我前两天刚看了周扬这篇文章,觉得很对。今天再看了批判,才知道错在哪里了。”这种调子是人们这些年当众表态的常态。适逢这年春节,我去周扬家拜年,与老李同车,他问我:“若有人问起周扬这篇人道主义文章,该怎么表态啊?”我说:“我作为一社之长,那只能推。就说这是哲学问题,我不懂。要是机灵人,还听不出我的态度?”

到了周扬家,果然一会儿他就谈起这个问题,神情很压抑,说:“我想不到这么一篇文章会引起领导上这样重视。”然后就问,“你们的态度怎样?”这时正巧又有两位客人,我当即不假思索地按原准备的回答,以“不懂哲学”四字打马虎眼。我当时以为,我在这时赶到他家来,不是同情慰问他还能是什么?态度已明,不必再多说了。

后来周扬就又不大管事了,也不再在公开会场上露面。我虽然再见过周扬,从来也没提过一句他挨批判的事。

这年冬天,周扬跟几个作家去广东游览散心。黄秋耘接待了他们。不久,秋耘来京,告诉我:周扬这次在广州曾经单独与他深谈,忏悔自己过去对他那个“中不溜儿芸芸众生”的错误批判,同时谈到我们大家能否认识自己的错误,提到了我,说:“韦君宜这个人嘛,对是非分不大清。”这句话给我震惊很大,他怎么会认为我是非分不清?我自认为是非还是分得清的。我没想到他这样看我,我心里难受。

周扬回京以后,不久就病了。我曾到医院去看他,因为有别人在座,没有提出我心里的问题。

我听说了周扬这些日子的郁闷,我反复想过自己向周扬说过的话。想起那句“不懂哲学”,不禁越想越愧汗难禁。我知道错了,完全错了。我以为自己已经改正了过去多年没有思想,跟着周扬闭着眼睛跑的毛病,其实没有。我还是那个不分是非,不敢在是非面前挺身而出的旧我。我分不清是非吗?头脑里没有是非吗?应该是有的,可是我为什么不敢在周扬面前和别的客人面前响亮地回答:“我不同意那个批判,完全同意你的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