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周扬(第2/4页)

那篇周扬署名的《文艺界的一场大辩论》,以及批判艾青等等后来成为毒草的文章,使人迷惘。令人分不清何谓香花,何谓毒草。若说这些都是毒草,是右派,试将文章译成外文介绍出去,不告诉他们作者是谁,外国人准得说这是左派。人的是非左右观念已经弄乱了。我就是想学,也学不来;我跟,却跟不上。

由于我自己的逐渐明白,我自然与周扬同志越来越少接近。我下放农村工厂两年之后,被调到作家出版社,叫我编一个栏目。后来又真是不知从何说起,我忽又变成副总编辑,然后又合并进了人民文学出版社,成了负责人。事情实在奇怪。我为了这件事,曾去周扬同志家恳请免去此职,因为这时已经知道在文艺界实在不敢言是非,自知何德何能,不能堪此。我在周扬家院子里说:“这原是冯雪峰、王任叔这些前辈干的。怎么让我干这个?完全是偶然性,我不能干。”周扬却坐在藤椅上喝着茶,一笑,道:“多少人干工作都是偶然性,叫我现在做这个工作,也是偶然性嘛。”当时我听不懂他的偶然性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周扬把我这样的人看成什么人。想来大概是已打倒的人太多,敢信任的人太少了,因我不属于任何派,不必狠批狠斗,只要平时老实听话就可以,那就“偶然”用用吧。但是后来,我越来越不老实,为写了两篇小说(《月夜清歌》《访旧》)被列名送到北戴河会议去批判。我们这些并非什么集团亦非右派的人又一次被找出些破绽,被送下乡。我下去之前,情况已经又有了大变化,已经开了夏衍的批斗会。夏衍跟周扬的关系,是大家都清楚的。夏衍尚如此,何况其他人?陈荒煤、邵荃麟、齐燕铭……也无一不遭贬谪,这时只有周扬还在。我还想,文艺界竟只有他一个是正确的了。可是他经手批判过多少人啊,我是抱着必难苟免的心情下去的。

我下乡回来,是一九六六年,整个局势全变了,被贬谪的人关进了监狱。我一下火车就被送进了社会主义学院(文化部文艺界的总牛棚)。批斗的大字报贴满墙,田汉、林默涵等,都关在这里。周扬的名字赫然在目,人已经病倒,而且抓起来了,文艺界最后一个批判人的人,自己被批判了。文艺界最重大的问题,已经全部被英明地发现出来。文艺界就此彻底瓦解。这使得像我这样的干部反倒放了心,反正无可系恋,去劳动改造就是。在干校,我们谈起将来的前途,差不多都说:“将来若有解放回去的那一天,文艺这行决不干了,编辑决不当了,文章更是打死我也不写了。”

直到一九七六年,“四人帮”垮台,人们好像从梦里醒来。有一回,我到中组部招待所去看解放不久的蒋南翔。老蒋对我说:“周扬听说你来了,他想看看你,好吗?”我说:“行。”于是我和周扬同志在老蒋屋里见了面。他见了我,微笑握手,好像没有多久不见,问我:“你怎么样了?”我当然只能回答:“这些年,犯错误,受了些罪。”他仍然以从前接见我时的平和仪态向我轻轻点点头,安慰似的说:“那没有什么,你是犯的小错误,我犯的大错误嘛。”后来他问我文艺界一些人的情况,大概这时他见到的人还不多。他犯的大错误是什么?没有明确告诉我。但是我已经有感觉,他不再自认为是正确的了,而且可能也不再认为那些由自己的嘴说出来的全是英明正确的了。

他重新和大家接触之后,我又一次听到他的报告。会场上人不算太多,他坐在没有台子的主席台横位上,我坐在直位上,离主席位不远。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讲话流泪,虽然他没有当众一一批判过去的事,但是明确地说了:“很多好同志受了苦,我对不起大家……”

那以后不久,我去上海,曾和一些青年作者座谈,记得其中有张胜友、孙颙、叶辛这些当时才露头角的人。他们正在思想刚刚得到解放的火头上,提出来:“像周扬这种人,整掉了文艺界那么多人,我们现在为什么不跟他讲一讲理?”我不能完全代替周扬声明他的苦衷,只觉得摸到一点门,只说了一句:“事情看来很复杂。”

广州召开文代会,那是很热烈的一次会。周扬、夏衍、张光年、林默涵、李季……全都去了。我并无资格专程前往,却由于组稿,也碰巧去了。会上这几位领导都讲了话,批驳了江青的“黑八论”之说。会后几个人同游肇庆七星岩,林默涵、光年和我像青年一样,奋勇登山,周扬、夏衍上不去,笑着站在山坡下指点。那个晚上,大家同宿波月楼,各人执笔题诗,诗人张光年、李季写了,不会写诗的也都写了。十年苦难不能见面,此时真是逸兴遄飞。诗写完了,大家赏月,又坐在周扬屋里闲谈话旧,谈得无拘无束,记得周扬同志笑着,指着我说:“王作民告诉过我,你原来是个大家闺秀出身哪,怪不得会写诗。”大家做打油诗说:“两条汉子又重来……”人们笑着,享受着这二十年来从未有过的朋友的气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