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夜之梦(第2/3页)

海波呼出钢琴键似的声音,远远的树林里送来袭人的香气。

疲乏使我便睡着了。星星的故事如何发展,什么时候讲述完结我都不曾知道。但是我记得,当我醒来的时候,他们两个还是坐着,只是坐的地方移动了,他们背向我,青芝的颈子倚靠在陈灿的臂上,一个仲夏之夜完结了。

第二天一清早我跟青芝把陈灿送到火车上。当火车开动的时候我发觉青芝的眼角上有一点发亮的东西。我没有跟她说话,我心里暗自为他们祷祝,希望他们之间会有一件好的事情。过去了一个秋天与一个冬天,我从青芝的信上知道她与陈灿订了婚约。在这一年的暑假里他们要在上海举行婚礼,然后同到海外去。并且从青芝给我的信上,我知道他们两个的心里正像海浪一样在热烈地相爱着。

这个暑假里,大考刚刚结束我便从南京赶到上海,为着参加他们的结婚典礼与送别。

原来,在每个暑假我都来上海,在来上海以前,我一定有信给青芝,况且我要把来的那个日子告诉她,使她来车站迎接我。这个暑假我没有这样办,我知道她一定为着结婚与准备出国的事繁忙,没有来迎接我的工夫。况且在事实上已经是如此,在我离开我的学校的两个星期以前,她就跟我断了音信。

然而不管怎么样我是快乐的;我是抱着新鲜和喜悦的心情来到这里。来了上海之后我照例住到我的另一位朋友李君家里。

由于旅行的疲乏,我在李君家里休息了一个黄昏跟一个早上,午饭以前我便到一所幽静的住宅里去访青芝。

到了青芝家里我看见了青芝的母亲。一位快要结婚的女儿的母亲,她是应该像过新年那样地感着新鲜而快活的啊!但是眼前的事情仿佛跟我过去所想的有一点变异,她的脸上一点也没有新鲜跟愉悦的感觉,好像她犯上了一些悲哀的事件。

“青芝在哪里?”我问她。

“上医院去了。”她踌躇地回答。

“她病了吗?”我又问她。

“她很好。陈先生病了。”

我正要继续问她一些关于陈君的病情,青芝回来了。在这时候,自然,我要谈话的对象不是青芝的母亲,而是她自己。

但是我还没有打算先跟她说那一句话的时候,我看见她的脸色苍白,她的微肿的眼睛里流出了眼泪。

“陈先生怎么样?”我问她。“神经错乱了!”这时青芝已不能支持她心中的悲苦,她呜咽地哭了。

我的情绪杂乱而兴奋。在杂乱的情绪中我想到很远,从很远的地方想到去年的吴淞海滨,然后我感觉到海滨的事情竟成为一个不祥的开始。

房间的四壁,都是寂静的,红色的太阳,闪耀在接着帘子的窗外,像在窥探与讽刺着人们。

青芝的母亲的脸上显着焦急与久经世故的冷静,她用与她神情一样的冷静的声音向青芝说:

“宝贝自己的身体罢,陈先生就是不生病也是有一问题的!”

我没有问明白陈灿的病的来源,但是从她母亲的神态与言语里,我知道是怎么一回事。青芝的父亲愿意她嫁给一个南洋的富商,对于陈灿的事情他有毁婚的意思。

第二天一清早我便到医院里去看陈灿。我走进他的病房的时候他正在进他的早餐,显然因为不能辨认我而不曾与我招呼。

经过我自己向他说明我的姓名之后,他才仿佛地记忆起我来,但是在他苍白而善感的脸上露出一丝病的微笑之后,又不复辨认我了。从这次以后,为着对病人没有好处,我也不再去看过他。

暑假尚未完结,青芝受了父母与朋友们的劝告与催促,她抱着眼泪与悲哀开始了到外国去的旅行。随后我也因我的学校离开了上海。

本来,由上海去南京是可以乘火车的。但是因为想着长江的江色,那次我便坐了轮船。

我在一个清早上了轮船。上船以后,由于寂寞与疲乏,直到开船为止我都睡在我的舱位上;也不曾去用午餐。过了下午,我忽然想起我所想象过的长江的岸与夏日的光波,我便从我已经久困的船舱中出来。出来之后,我想找寻一段寂静无人的船栏,在那里多站一些时候,让我的思想融和在泛着波光的江水里。

最后我寻到了一段船栏,的确静得连一个过路的人都没有,只在隔着好几个舱门那边站了一个白西装的少年,他也像是在那里看望江水,想在江水中寻觅他所想象的东西。

我凭着船栏站了一会。将落的夕阳映着江水,使波浪成了金色的鳞甲。江岸上的杨柳稠密地排着,像一顶绿色的帐子。

看着这些江南的秀丽,人们立刻会掀起一种轻松和愉快的情绪,决不像北方的憔悴的山脉跟南方的惨淡无边的海面,给人一种悲哀与愁闷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