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我的爱母(第2/3页)

我们走进那个大园,便在浓荫下踱起来,那些树,撑着手掌似的叶,树身咧,全是成围成围的大,大得很有点像吾家坟上长了几百年的老柏。后来听友人说,知道这些树固然也有数百年了,那花园先前还是皇帝的行宫呢,怪不得如此阔大而又华丽了。

水的喷水池安息着,我们在那小小的圆池旁,坐着拿面包喂鱼。那些红色的、银白色的、暗黑色的,统统都聚拢来了,它们极尽它们的洒脱与安闲,各个都有各个不同的丰采,水里活泼泼地游着。我觉得只有鱼的玲珑才合于水的灵活的,这是不必因为东西方而不同。我爱水,所以我也爱鱼了。及至登上了土山,我说了一句“一生好入名山游!”同游的说我:“五岳寻仙不辞远。现在到这里来了!“我为之默然失笑。在晚色的凄迷中,夕阳临照着柔绿的河波,我便回来了,船儿行得快快的,令我不能有丝毫的留恋!我凝视远处。我的心神飞了。然而,我感慨,我究竟不复有旧时的兴趣了!一日间爱玩的心情,又将法文功课搁起了!巴黎的天气是常常这样沉闷,今天自早至晚,不时地下雨,又不时地透出了些淡太阳,我深深地埋藏在旅馆里。这里的公园诚然多,但我从来不曾领略到园中散步的趣味,散步本为疏散心情,欣赏自然,呼吸些新空气,但就卢森堡花园说吧,那里面十之八九的女子是妓女,——你听着说外国也有妓女,一定要惊异,是的,这是一种职业,到处都有,不论哪一国。其实法国的这种职业——卖淫——倒还比中国更多而更公开些呢!——那些妖冶的姿态,狂颠的笑声,从她们旁边走过,一阵怪难闻的气息,有时真令我要呕吐,这是我所不堪受的。其次,那些另外散步的男女,很多很多的,他们常常用十倍的视力来注视这些散步的人,一个中国女子当然更容易吸引他们的视线,我是最怕人们这样看,看得令我不安。消磨我一日间的沉闷,只有一小时的法文课,当我见到我的法文先生的时候,我心头缓缓地轻松而愉快起来。母亲,我慎重介绍给你!为她爱你女儿的缘故,在远隔着万里之外的你,我相信你的心里必能留一个她的好印象,愿你不至因为空渺而幻想不起。

午后我抱了书本,电铃按了两下,我静静地待着,皮鞋声音一到门口,我便听到喊“Bonjour!Mafille!”,我一进门,等她关好门,她总不让我关门,我还是迟迟不进,因为怕她们有客人在。“进去!”她用法语这样说,我便进去了。她老早预备好了在等我了。那张圆桌上整理得一无纤尘,两张椅子相并地摆着,她帮我脱帽子,又要我脱衣服。我是不怕热的,但她一定要我脱。有一天,我不听她的话,她便“唔!”的叫起来,我终于脱了。我的不肯脱,因为里面的衣服是买来的,不曾经过自己的修改,不大适合于身材。有一次,正读一课,狗,还有驴子、猫,还有羊,她扮做狗叫、驴叫、猫叫,无论扮哪一样,都极像。我对她微笑着,她觉得十分快慰似的,挽住我双手,她知道我懂了!

前几天,她开始要训练我的听觉,她慢慢地说,我写,她说“他们的鼻子是高的!她们的嘴唇是红的!”说时她又扮出那个样子来,我竟忍不住吃吃地笑起来了。因为她曾问起你,我的母亲的年岁,我才知道她年已有六十六岁了!她的头发已花白了,然而她还是穿了高跟鞋,那样清健地行动,并且还能教我法文。她有一个女儿同女婿,他们白天均有职务,不在家里。我常常对她说读不好法文的忧愁,“三个月,三个月!”她喊着,拍着我的两肩,拉我去听她弹琴,介绍我请这位先生的杨太太,曾对她说我是很爱音乐的。“唔!一朵好花!”她说,从瓶里拿出来,插在我领口上,我一时不觉跳起来了,她笑着说:“Petite!”“再见!夫人!”“Aurevoir!Mafille!petite!……petite.”她的头伸出外,直到我走下四级楼时,还能听到她喊“petite”的声音!

走出大门,觉得在街上走着难为情,我便将领口上的花拿下来夹在皮夹上,一看,是朵好鲜艳的玫瑰花!她想出种种方法来逗引我对法文的兴趣,她见我懒懒的,或是打呵欠,她便问我睡得好否?今天吃中国饭么?因为不会说话的缘故,我更不敢说话了,但她每次必须引得我不能不说一句半句!我有时在上课前半小时就去了,她也不算时间,一点钟的课,常常有上两小时的。我知道她教法文,不单为营业。我为我爱的母亲之故,我理解她暮年生活的孤寂与无聊。我同情她,我感激她!母亲,你是比她更切望我能知道一些;不会知道的我此刻是完全献身给学问了,这是你所最爱的。我觉得人事的纠纷,只有消费精神与时间,结果是空虚的,惟有学问才是真实的。我不预想得到真实的结果,我不梦想,但我要尽我的心力去找求!这朵鲜艳的花在几天之后便要萎败了,它的色相可以长留在我心里。时日过去了,永久的鼓励的力量,长留在我不死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