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琊山游记(第4/6页)

我们先看雪鸿洞,有仇维贞题名刻石。洞门低低的,走进去却很深奥。明万历年间有寺丞宋大斗在这儿研《易》。里面有两个石碑。外面一个刻着“丙子面壁处”,没有题名,今年也是丙子,前几十年或几百年在此面壁人是谁呢?再里面有一座丈余高的大壁,上刻“南无释迦牟尼佛”斗样大的字。和尚说。相传这是赵匡胤写的,不知是不是。洞口上也有一棵古榆树,根像蟒蛇一样盘在壁上。

再上去百余步是归云洞,洞口有危石横亘,像要坠落下来的样子,我低着头,弯着腰才能走进去。那面石罅离立,像用斧头划开,天光从上面漏下来,正射在两个大碑上。碑是宋治平年杜符卿题诗刻石,字径八寸,洞口“归云”两字款署双溪。

山上很多枫、槐、杉、栗等树。有坚实的檀树(和尚说檀树已有几百年,才长得腰样粗)。古人所说的“十里松风”现在已是听不到。这里的松树是从石头里生长出来,有两丈多高,虬枝如龙。和尚认为是山中法宝之一,珍重地指给人看,说这名“石上松”,百年的古木了。树下纵横都是大石。我们坐石上,赏玩林中的静谧,听鹰在山顶上哀号,声极凄厉。地上有红色、紫色、黄色各种小花。红色的是野春鹃,又名野樱桃,因花落结实红如樱桃。紫色的像野丁香,黄色的不知叫什么。又有兰毒、广姑种种青草,茎一折,有白浆冒出来,就是毒汁。裳宽和尚说:山上多草药。柴胡、明党、苍术、桔梗都很多,何首乌多得不算稀奇,黄精到处可以找着。

这时候日已西斜,山中暮气来得早。因为山高,把没有落下去的太阳早就遮住。我们找路下山。路过摩诃崖,崖壁上有石刻佛像的痕迹,佛像已被人斫去。石壁上有一个圆形带柄的铁锅式的印痕,裳宽说这里有一个故事:从前,不知道是那一年,有一个小和尚在此修行。是笨呢,还是为别的缘故?这个小和尚总是不会念“南无阿弥陀佛”,只把这一句念成摩诃,摩诃。老和尚气急了,跑出门去做行脚僧,不愿在庙里早晚听他念摩诃,摩诃。过了些日子,老和尚又不放心,跑回来看他的小徒弟。心想:“我的小徒弟可不要饿死了?我走的时候庙里只剩了一点点粮食,他又傻,决不会出去化斋,我不该把他一个人丢在这儿!”老和尚正在叹气,听见树林里又是摩诃、摩诃的声音自远而近,原来是小和尚早已在山上看见他的师父回来了,一路上念着摩诃跑下山来迎接他的师父。老和尚心里觉得奇怪,问他:“你怎么还是摩诃摩诃的?摩诃不能养活你,你这一向吃些什么呢?”小和尚告诉他是吃山中的百草,等把草吃完了就煮石头吃。老和尚听他这么说,骂他说疯话。小和尚说:“你要是不信,我煮给你尝。”老和尚不理他,跑到松树下去睡觉去了。朦胧中闻到一股香气,问小和尚这是什么香?小和尚说:“石子煮熟了,请你来尝吧。”老和尚走去一看,果然石子煮得像麦糊一样,又软又香。老和尚默然,心想:“我的小徒弟比我好,他已经得道了。”后来有一天,这小和尚白日飞升,也不知是成仙还是成佛去了。这故事虽是怪诞,而且有道家的气息,但是也别有风味,不妨记下。“旧志”载琅琊山有摩陀岭,为琅琊最高峰,可望见长江,不知道可就是这地方?

从摩诃崖向东走,又向北转,去访无梁殿,又名玉皇殿。殿式极古,内有石柱数根,柱形像西方高蒂克教堂的样式。拱门上的构造与南京灵谷寺的无梁殿不同,恐不是明代的建筑,这只有等建筑学家来考了。殿前有一座石制的大香炉雕镂极精,有一面雕两匹马在潮头上临空的飞奔,神骏无比。

晚饭后,裳宽点两盏大煤油灯,抱一卷纸,研好墨,请xx作画。达修老和尚也似乎特别高兴,泡一壶云雾茶,挟一包旧画来请客人替他鉴赏。又高声嚷着要同我们联句作诗。

等xx画完两张画(一张鹰,一张石上松,都是山中实在的景物),再写完一张即景诗时,月光已照满对面的高崖了。迎春树的枝条在月光里洒下姗姗的影子,像一个古美人拖着飘逸的裙裾一样。濯缨泉这时澄黑如墨,佛殿上的钟声已悠渺下去。我们忽然想到藏经楼上去看月色,裳宽立刻去点一盏玻璃灯,在前面引导。看守经楼的小和尚已经关上了山门,我们把他唤起来,又打开楼门的锁,我自己接过玻璃灯上楼,楼上佛龛前没有点长明灯,我举起手中的玻璃灯高高的照着菩萨的脸,中间是释迦佛,左文殊,右普贤。楼外有栏杆可以看得很远。这时候月光照满山谷,像有一抹淡淡的蓝色的轻烟罩在树杪上。稍远山峰一层层淡下去,渐渐化合在白雾似的游气冥茫之中。藏经楼在佛殿的正后面,是开化寺的脊背,从这里看出去,可以看到全庙的位置。这是建筑在一个极其稳定的山谷中,左右的山峦都从后面伸出来,像一双手臂很小心的,紧紧围护着,几万棵树同时发出低低的河流似的声音。我这时心里异常感动,恨不得对着这庄严的月夜膜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