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亥革命

辛亥革命是长江流域的。长江流域兼有黄河流域的深稳与珠江流域的清新,不但其产业活泼遍在,且此地的士大夫从曾国藩李鸿章张之洞的幕府下来,亦真是新人,惟有他们才是与立宪政治性情相投的。从来民间起兵,开头多难免有巫魇,但这次武昌起义则很简洁,好像风日晴妍,波浪里涌出一朵白莲花。

武昌起义,长江流域各省即刻纷纷响应,全不用组成一支大军杀得马仰人翻,这是因为士大夫与民间起兵一致,所以中和了。军事的局面这样快结束,开门见山就立宪,马上建都南京,大家请孙中山先生回国当临时大总统,那一代的人行事真有大丈夫的洒然。陶渊明《雪》诗:

倾耳无希声,在目皓已洁。

草木不惊,已都是春天,辛亥革命亦城郭山川无恙,就已经是民国世界,岁月都堂堂了。

长江流域这次起义,能使云广都响应,华北虽派兵来讨伐,但到得汉阳,亦接受了这边的条款,一切都比太平军顺利,这不只因时机已更成熟,主要还因作风能更平易。

辛亥革命的民间起兵是沿承太平军的,其立宪则是沿承戊戌政变的,但是能行于新的节气。他们反满,其实当时满人对汉人的压迫早成过去,而清帝退位后,民国还优待他,可见亦没有怨仇尚记在心里。他们口说反满,只是因为中国文明接触现代西方而新生这桩大事竟是荡荡莫能名。

然而孙中山先生是对于革命要做的事最有自觉的。中国史上开出新朝的民间起兵,其初多不自觉,是做到了那里自然开出花来,而自始抱有自觉的则反为见得狭小,此所以东汉光武帝不及西汉高祖的壮阔。中国的革命是其民族的天才的最高表现。然而孙先生的自觉,是因他更出于汉高祖之上。革命的自觉可比是写一篇好文章,非着意,亦非不着意,从中华民国元年的临时约法到后来的建国大纲、三民主义与五权宪法,皆是孙先生从积思中得天启,一步步皆是艰难,一步步皆似偶然的发见。他是从这创业的体验说出了知难行易。

临时约法的好处是清旷平明,但未足以为中华民国的新制度。原来中国历次出现新朝,皆只是开创风气,而制度则大体是沿承前朝的,其未完工的部分则有待于继续化成,故革命惟对改乐而言,但改制则从来都是渐进的。如汉如唐,皆一戎衣而定,是因没有改制的问题。若与改乐同时还有改制的问题,则如东周之末经过春秋战国与秦朝,东汉之末经过魏晋南北朝,北宋之末经过南宋与元朝,皆久久不能成定。而辛亥革命亦是一面改乐,一面尚须改制,因为戊戌变法可以沿承的太不够,中华民国的新制是惟能待其渐进的自然化成与孙先生的天才的创造。

我们日常生活最可喜乐的是知性,最可信赖的是意志。国家与世界的历史是生在于先知先觉者与民族的志气。民元孙先生让位于袁世凯,对北京妥协,是因革命党的同志们不听孙先生的话。其实当时是应当断然贯彻初意的,即使为此而与清朝的北洋军决战亦好。革命要求断然的充分的用兵,始能建立推行新政的威信,而辛亥革命是用兵不够,所以旁逸而为军阀的连年内战。后来北伐与抗战,皆是补辛亥革命的用兵不足。抗战是因为中华民国的新地位亦是新世界的,所以也需要有这样的一战。

但民初的一般亦还是有好风光。司马迁写楚汉之际及与他同时的人都有一种可爱,因为是个新时代,确有许多人是好的。民国初年的武人被称为军阀,其实他们多是出身民间,从辛亥革命发迹的,亦有原是清朝的军人,从李鸿章练新兵这条根里生出来的,他们不单沿承淮军,且还沿承有太平军与湘军的朝气。他们喜爱权谋,可是直爽,很敬重读书人。他们能俭约而豪华。

民国初年的武人出身乡村,而国会议员则出身城市,那时是乡村也兴旺,城市也兴旺,所以城里人也有好风气,而缙绅先生仍是生在“十步之内,必有芳草,十室之邑,乃有忠信”这样中国社会的秩序里,并非产业代表而是士。他们虽非产业代表,但是极有中小工商人家的热闹,与世俗礼意的慷慨。他们读孔孟之书,而亦讲事功,亦爱西洋的明亮,此即多出自做生意人的德性。做生意人持家勤俭,因为规规矩矩,所以明白事理,待人接物能平直。再如自己有店,对市面上的行情随时要机变,也没有个对世界新潮流固执不通的。

孙中山先生当年反对那班督军及国会议员,同时却有与他们相往来的余裕。民国初年那班人的豪华,世俗得明亮,不是单靠权位金钱就能有的,还因为有一个时代的风气,那时是街上陌上的众人都眉目清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