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军起义

中国对外洋通商向来没有闭关过,乾隆时代《红楼梦》里怡红院的自鸣钟,与贾宝玉怀里揣的表,便是西洋货,而晴雯感冒了还闻鼻烟,烟盒子上画有个西洋国的女儿。其后事隔多年,西洋货变成机器制的了,可是进来得仍有限,因为中国产业的严整茂密有着自然的约制,使洋货泛滥不得。广东的十三行,是中国现今买办的前辈,但要说他们引导洋货进来,不如说他们是在节制着,只许洋货如暗水流花径,晓风吹园林,来润泽中国的产业,而使中国人对自身与外面的天下世界有惊喜。

因此英国人只有卖鸦片,想要用它来破坏中国产业的组织,分解出来可以容许洋货的市场,但结果亦只伤了中国民间的浮财,产业则仍无恙,鸦片以外的洋货销路仍打不开。他们以为这是中国闭关之故,于是以英国为首,几次用兵舰大炮来攻打,要增辟商埠,要关税由他们来定。这些都做到了,可是洋货在中国仍越不过买办。

中国是其买办亦和别国的不同。别国在类似的场合,因其产业的根须与商业资本连结在一起,而买办则是商业资本的尖儿,抓住买办,就把该国的产业都拔起了。中国却不是商业资本的社会,买办对产业并不能作主,始终只可做做掮客。

西洋国家与日本乃向中国勒索赔款,像对印度及美洲非洲澳洲。在印度及美非澳,他们是只要勒逼了王,就支配得该国的经济,哄唬了酋长,就把那部落的土地都买来抢来了。可是中国向来政府不统率民间经济,赔款亦只把满清政府弄穷了,而民间产业则依然不倾动。

而在中国打开洋货的销场,惟有使中国的产业亦资本主义化,但中国又没西洋史上那种起带头作用的市民与地主贵族。中国没有自由都市,没有庄园经济,其民间产业的水深浪阔,来源与去势皆不归市民或地主所支配,既不能像英国的由商人直接转入现代资本主义,亦不比在普鲁士的只要扯起地主贵族的耳朵叫声变,就整个普鲁士的经济都变过来了。

从鸦片战争到八国联军,中国经过半个世纪以上,在中国地面上引起了多少风暴,但舶来商品中最主要的洋布仍旧少人买,洋布的倾销是迟至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曾经一段长长的期间,中国人是有了余钱才拣喜欢的洋货买一点,洋人简直没有法子。

彼时倒是中国的丝茶桐油输出,如火如荼的兴旺了起来,连带引起百作工匠的繁荣,使城市也景气,使田稻也好了。这景气且因不是商业资本带头,而是众业平等和谐的烂漫生发,所以那样普遍,万民皆活泼新鲜。

这段景气从鸦片战争之后开始,一直继续到民国初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终结为止。彼时通上海的城市如宁波绍兴一带,茧行茶栈油坊像映山红花的到处开遍,村上镇上都盖起新房子。行家接待水客,住家接待百作工匠,店家接待顾客,都有一种热闹兴旺的慷慨。人家早睡早起,做事在心在意,行行出好手。村子里没有一处懒摊,没有一段破路,没有一座任其倾倒的桥梁。山场田畈都收拾得整整齐齐,时风清肃,作物没有牛羊践踏,没有人偷窃。人家门前的溪水很深,岭上的树木很长。彼时的人们因为勤力,都精神气爽。而市镇上与过路码头,是货物如山之积,如川之流,商店都殷实,大户人家高楼粉墙,小户人家临街傍堤,街上朝阳喧哗,堤上种垂阳柳。

彼时绍兴本来文风极盛,新起的财富更出来了新的知识分子,更平民化的,更与工商业的新气运相应,而成为有名的幕僚人才,所谓绍兴师爷,是中国政界的新干部,政治与社会结合的环。而从宁波人当中则出来了中国工商界的新干部,明亮劲直,是他们创造了上海市民的新风格。上海直通外洋,被人想象为马路上黄金铺地,虽在不平等条约的屈辱下,亦仍使中国人对外面天下世界之大有好意的新鲜感觉。

惟有满清政府是破落了。败战使它失了威严,赔款又使它陷于贫穷。其实几次战争皆规模甚小,如八国联军之役,即许多省份皆不奉慈禧之旨,而按兵不动。中国没有像日本幕府时代的攘夷论,有攘夷亦止于河北的义和团,成不得号召人心的政治口号。中国人是因向来有堂堂天下,对异族能不失其感情之正,能见事明白,以为外洋要求通商,于理并不大悖,除了进来鸦片,而且兵舰大炮实在不易抵敌,虽委屈求和亦不失为智,是故几次战争惟清廷大败,至于乘舆播迁,但民间元气则并未受到严重打击。至于赔款,因中国向来政府并不支配民间产业,清廷亦惟竭其库藏之积蓄,而无法转嫁损失于民间,惟政府因此无力修浚河渠,一任数千年之庞大灌溉工程日益荒废,结果延至民国而有陕西河南及四川的大饥馑,但在清廷当时则此恶果亦尚未显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