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人的潇湘(第4/5页)

但是家里贫穷,夫妻商量寻件生意做,还是抄书可以卖钱,文箫说如今时行孙愐的《诗韵》,娘子听了一惊,唱:

我的心事娘娘知道,徒然叫我下九霄呀,又明明指给我一条谋生道。娘娘恣蹊跷,怎知道我就嫁文箫?明对我说他家里也不是富豪,若是难过便把书来抄。娘娘呀,我今才领了你的教。

她马上动手抄。彩鸾在王母那里原是管文札的,所以在行。《蓬莱宴》是山东鼓词,底下就是:

(唱)娘子接了看了一看,揭开本儿掀了两掀呀,铺下张纸,拿过砚砖,伸出玉笋,就把墨研,挽了挽长袖,咬了咬笔尖,低头就写,像那雨点儿一般,一盏茶未冷,字写了几千,转眼之时完了一篇,天下人这样写法谁曾见!(白)却说娘子下笔好似雨打败荷,风卷残云,一霎时完了一篇,一霎时抄了一箩,晌午多已是完了一部。相公惊讶说:怎么这样快!又看了看说:怎么这样精!两人商量拿去卖钱,娘子说:不必订辑,搭起来送在书铺里寄卖青钱六百文。相公说可以值两千,娘子说:看再贵了不发市,一千就卖了罢。

我亡命温州时读到这里,不觉大笑,好像这就是说的爱玲与我。《蓬莱宴》的好,是这样的世俗而清洁,能够滑稽。日本昔时有《狂言十番》,意大利亦有《十日谈》,以及法国莫里哀,俄国果戈理,英国莎士比亚的喜剧,都有一个黎明。但西洋那市民的活泼只如逃亡的女奴那种提心吊胆的快乐,尖狭到必定是丑剧讽刺剧,多靠故事的取巧,不能像《蓬莱宴》的家常。

中国是有这样活泼壮阔的民间,历朝以来采莲采茶采桑,遍地民歌山歌,灯市与游春,皆非西洋阶级社会所能有。西洋要到市民阶级起来才有民间文艺,中国则《诗经》的国风,晋的子夜歌,唐的竹枝词,都是民间的。以庄子的才华,他写的庖丁与吕梁丈夫等亦是齐民。而小说从《搜神记》到《聊斋志异》,许多故事亦是田夫农妇工匠贾人的,其他《征东》《征西》《施公案》《彭公案》《平妖传》《今古奇观》等故事的趣味,亦皆是寻常百姓的,乃至《三国演义》《水浒传》《红楼梦》的英雄美人亦只是生在万民里,故王熙凤与刘姥姥可以结成至交,刘玄德跃马檀溪,见了骑牛吹笛的牧童可以有身世之亲。西洋的但是平民,中国的乃更是平人。

爱玲也说鲁迅的小说与《三闲集》好,他的滑稽正是中国平人的壮阔活泼喜乐,比起幽默讽刺,他的是厚意,能调笑。他常把自己装成呆头呆脑,这可爱即在于他的跌宕自喜,很刁。而他却又是个非常认真的人,极正大的。鲁迅的毛病是他教育青年之心太切,而他的思想其实许多不对。可是今之崇拜鲁迅者惟知校对思想,且以为在时代的阶段上他们远比他又进了几步了,真是呆子!

中国民间是这样的情高意真,所以江山代代出英豪,而从来风流人物亦有民间做他的知心人。京戏里虞姬别霸王,唱:

看大王,在帐中,和衣睡稳。

外面是楚汉的天下未定,她看着这样单纯的像男孩睡着的脸,真是爱惜,却不禁一阵心酸:

我这里,出帐去,且散愁心。轻移步走向前中庭站定,猛抬头见碧落月色清明。

她和项王的关系连她自己也胡涂起来了,有这样一种天上人间的惆怅。这是从来文人再也写不出的。

但项王还不算怎样,更好的有刘邦。刘邦的会狎侮人,完全是民间那种阳气,后来曹操亦像他的挑达,是《诗经》里的:“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没有他世界上就寂寞。然而民间戏里演刘邦却又是个平正的帝王,因为他原是平正的。

秦始皇时人家说东南有天子气,刘邦就自以为是他,去芒砀山泽隐避起来。曹操则许负相他是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他也听了很高兴。还有窦广国,穷得在山里烧炭,岸崩压死百余人,他独得脱,自卜数日当为侯,跟主家到长安,听说窦皇后新立,他就有胆量相信这一定是他从小相失的姊姊,那样的人,生在天下世界,就好比是在华丽深邃的堂前,叫一声处处有回声,知道自己一颦一笑在一代人的面前必被理睬尊重。那跌宕自喜恰如“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自以为好。那淘气亦像秋香的刁,并且像彩鸾像志真的胡涂,因为人生实在眩耀。

《诗经》里“有女怀春,吉士诱之”,人生原是可以与时代共起舞,好像游龙戏凤的。中国没有希腊式的悲剧,却如窦广国说的“人情才能免祸,即欲求福”,这样的人真是连命运亦拿他无法。而这样的人亦常常会有好运气。西洋人惟有冒险与偶然,中国的却是巧,杜牧诗:“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周瑜便是运气好,喜气重重的人是随时随地都能拾得巧宗儿的。曹操的诗,每说:“幸甚至哉,歌以言志。”人生自身原可以即是个庆幸,而打天下亦不过即景生情,邂逅相遇皆成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