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人的潇湘(第3/5页)

还有嵊县戏《三笑姻缘》里的秋香丫头也非常好,唐伯虎卖身为书僮想和她亲近,但是她很刁,几次都被她哄脱身。有一段她唱:

你来看我如咳此样,那好花开并蒂莲啊?非是末,秋香情咳义呀浅,只咳怕,太太来听啊见。还有春夏冬香来撞着,大事未成先削啦脸。你是待我有咳真啊心,须呀里,安心安逸过几年啊。

说她调皮,她又说得来这样正正经经,有大人的懂事,又是向自己人说话的口气,不由唐伯虎不信,才又被她逃脱了。西洋妇人的狡猾是女巫,少女的诚实则又是羔羊,都没有这样好的刁。中国人是正经所以能刁。

中国人的正经而且与诱惑是同一个。嵊县戏《前游庵》里,申桂生调戏志贞尼姑:

生:这尊什么菩萨?旦:这尊弥弥菩萨。生:还是弥联之弥?迷你三太之迷?旦:是弥来佛之弥。生:他呵呵大笑为何?旦:他笑你。生:因何笑我呢?旦:大爷呀,(唱)笑你风流规啊矩无,青灯黄卷少工啊夫,到来游玩尼庵地,打动佛门理啊意咳无。

这真是大胆,反为她引诱入到了危险的程度,只因她没有一点邪念,所以有这样好的胡涂。

申桂生又借弥勒佛取笑志贞,唱:“见他有孕身啊又大,只恐怕,临盆在月初,将来生的男和女,万望三太指点哪我。”旦唱:“从未见过男生啊产。”人家明讨她便宜,她却答得这样正经,真是十八岁少女的理直气壮。

随后游到送子娘娘殿,申桂生问志贞:“你清早起来,点香插烛,不知求了几位令郎,几位令嫒?”志贞的回答也可笑,她说:“大爷,(唱),大爷说来话好新鲜,阴阳阻隔怎咳生啊男,若是孤单能咳生子,何用世上结啦姻缘。”这样的正正经经说起道理来,不知自己是在引人家向她进攻。中国人是连男女之爱亦出于无心,无心发花花满枝,正是春天的可诧异。

中国人是能正故能奇,浅色复色皆是正色的变化,生旦净丑皆是正声的变化。生旦净丑在昆曲里分得极细极严,其实净丑皆从生而来,花旦贴旦亦皆是旦,嵊县戏里又连旦与生亦少分别,都是那种宽阔平正的声音。是故净起权奸,而亦可起尉迟恭与包龙图,花旦亦起淫妇,亦起红娘、起梁红玉,丑起小人,亦起义烈。中国文明即因有这音色点线之正,故变化起来亦与西洋的浪漫不同。西洋的是浪漫,印度的是神通,中国的则是传奇,人超过了他自己。秋香不知是从何时起爱了唐伯虎,《玉蜻蜓》里的志贞亦如此,总以为自己不会的,后来想想又可笑,又无奈,然而是欢喜的。

浪漫必定违俗,而中国人的世俗则是像《游龙戏凤》里的有酒饭银子。绍兴戏演李凤姐哄那军爷顾看别处,她抢拾了银子,唱:“拾得银子明明亮,叫人好不喜在心。”这就还比现代美国人更活泼。她问有几个客人,生答:“为军一人一骑。”于是点了酒菜。旦唱:“军爷来得长长远。”一面去整酒备馔。她是对的客人,却无端有一种像是对自己人的情意了。而她亦一点不怕男人,因为人间皆是凡人。中国是人与人寻常相见就有亲切的,而爱慕亦只生于这世俗的能调笑与平人的无猜忌里,是非常干净的男女相悦。

中国的人事并且都有这种喜气。龙是恐龙,凤亦是鸷鸟,到了中国就变成龙凤日月旗,还可以绣在女子的花鞋上。在中国文明里,狮子变成狮子滚绣球,虎亦变成小孩的老虎头鞋,笑嘻嘻的很滑稽。新娘房里帐檐上绣的八仙过海,其中李铁拐这样丑怪,亦与何仙姑及漂亮少年韩湘子在一起,能非常调和。

中国民间是虽在忧患之中亦能有喜气吉祥。蒲柳泉的《蓬莱宴》,写海水八千年一干,王母会众仙于海中开宴,有柳树精变做一株垂杨柳,千丝万缕遮荫了楼台殿角,有桃花女化为一树桃花,当筵开得如云如海。王母命仙姬彩鸾去华山采藕,彩鸾奉命去到那里,转过山头,和一个书生差点撞个满怀,她当时心里一动,却两人什么也没说。华山之莲,花开十丈藕如船,她采了就驾云回来了。这时殿上群仙动手开宴,彩鸾一人去倚在栏杆边,思想刚才在华山邂逅的那书生,觉得胡涂,觉得是真的。

她这一动思凡之心,不防娘娘就叫彩鸾:“你去南康府进贤县栖贤山梅花村秀才文箫家,借孙愐的《诗韵》来我看。”彩鸾奉命而去,岂知文箫即是那华山书生,她退回不迭,因为王母已摘了她的云头了。她只得跟文箫进家门,唱:

有缘法,有缘法,就做夫妻也不差,已是惹得娘娘嗔,到了如今还说嗄,到了如今还说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