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汉私情之美(第2/5页)

周朝至春秋战国,受外来文物影响之盛,可比后来的汉朝唐朝明朝。且中国向来接受异域的乐器精律及天文数学,很少标明其是本国的或外来的,这真乃无私。但思想与感情则不受外来影响。如战国时坚白同异之辩,名与实为二,色相与性分离,原来自印度,都能不带一点印度宗教的痕迹,而且它亦像唐朝的因明学,不久就自然消歇。又如外来的舞乐,经过西域一翻,进来后又一翻,变成只取其形式,而去其原来的感情,所以是华夏的新声了。亦有形式与内容皆保持原来的,那只能是番戏,生不牢根的。

至于戎狄的作乱,则自黄帝逐荤鬻,夏时征九扈有穷,同时伐犬戎与猃狁,皆是为了对付他们,中间惟唐虞时无事,而周时则最烈,乃至西周卒为犬戎所毁,平王东迁于洛邑,又经齐桓公尊王攘夷,及秦之统一西戎,燕赵又同化了内地的狄,捍御了边徼外的胡,这方面的问题才暂告一段落。

民国廿三年七月上海新闻报载,在俄属中亚泰基思坦,掘出周桓王时中国朝廷发给该地戍军的檄令。但中国史上并不记载,因为开边不算什么盛德之事。桓王之前即是有名的周穆王,穆王征犬戎,当时就有大臣谏。他西行巡狩一直到了阿母河,所流传的亦不是他的武功,而是他与西王母的唱酬之辞,李义山诗:

瑶池阿母绮窗开,黄竹歌声动地哀。八骏日行三千里,穆王何事不重来?

这是个比英雄与美人更好的故事,亦有男心女意,却高到不落爱情。人世有限而亦无限,遂对现前的光景爱惜不尽,烦恼起来不觉要叹气了。王羲之“念天地之无穷,感吾生之行休”,是因眼前有兰亭好风日。若果苦恼,则只有感觉天地亦穷蹙的。这里是人生的淹然百媚,有限与无限俱化,一天的日子亦迢迢如千年。说要长生久视不过是无话找话,并非印度人那种无常之感,更全异于西洋人的要求永生,却连不朽之念亦都超过了。这即是周穆王与西王母的故事之所以使后人兴感,又何论区区武功?

祭公谋父谏穆王伐犬戎,前此更有舜舞干羽于两阶而有苗来服,武力开边是中国向来不以为贵。自黄帝至殷周之际,华夏之地其实只是黄河中下游,此外即是蛮夷戎狄的宾服王服荒服,然而《禹贡》九州岛只觉其是一统天下,向来黄帝巡行无碍,舜亦南巡,至禹会诸侯于会稽,防风氏后至戮之,则竟是还能动员这些蛮夷戎狄。当时华夏的经济力军事力其实尚未能到达他们,可是他们亦来服,因为华夏对他们无要求,所要求的亦不过是要他们承认文明,朝聘非为统治,贡物非为经济,而皆惟以为礼,且对他们真有好意,自然蛮夷戎狄也都欢喜了。西洋古代有属地属国,而对于不能施以统治及榨取的邻国,即不知要是怎样的关系才好,现代西洋才在其与殖民地半殖民地的关系外,尚有与对等国的正常外交关系,而中国则还有比这种外交关系更高级的王天下。

但蛮夷戎狄亦要作乱,那是因蛮夷戎狄亦有他们的好处,要求与汉文明生为一体,始得完全,而汉文明亦要有他们的那些好处,才更丰富,且不致委屈他们。而且文明是天下人的,并非汉族所私有的,但为成就文明,即舜是东夷之人亦可,文王是西夷之人亦可,乃至殷人满人入主华夏亦可。而亦为成就文明,历次尊王攘夷,其轰轰烈烈又为西洋的防卫基督教世界与民主国际所不及。中国从来华夷的变动,皆是还有比民族之见更高的文明的成行。西洋有基督教亦还能超过民族问题,而中国则更有王化。王化是大化流行,各正性命,而基督教则其上帝即是个私意。基督教虽对民族无阻隔,但是根本对人有阻隔,它要万人皆对上帝负责,而教廷则又不过是个代理机关,它与民主制度的责任观念及代表性质,皆是没有人自身的美好。他们的人对自身亦不亲,又如何能与他人有亲,与他民族协和?且亦不能有像中国的王者之师,无对无敌于天下。

蛮夷戎狄皆有一阵新鲜的风。西周产业之盛,放马于华山之阳,牧牛于桃林之野,牛马之多即与西戎有关,其后秦之强亦有西戎的爽气在内。而华夏与蛮夷的渐渐结成一体,则还开了后来汉朝的天下,项羽楚人,刘邦亦出于早先是淮夷之地。

周朝成康之后即是昭王,昭王南征而不返,是汉人与楚民族之间长期风浪的开始。昭王之子穆王西征,徐方作乱,穆王乘八骏驰归,仅能救平。淮夷中徐方最大,有三苗以来的铜铁传统,又受汉文明的波流浸灌,故徐偃王好行仁义。徐与吴楚皆是汉夷混合民族,楚尚渔猎而兼有高度的工商业,吴亦一面断发文身以象鱼龙,一面却又刀剑之利甲于天下,其后吴越代衰,与徐方皆入于楚,楚之章华宫遂亦繁华如吴之姑苏台了。楚人感情极强烈,喜为长夜之饮,其工商业因其野蛮的背景而异样明媚,其兵至强,其文学亦至美,但不及汉文明的尚有在强与美之外的平正简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