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文明的叶嫩花初(第2/5页)

这三次生产力的提高,皆以农业为界碑,因井田的农业是与别的产业丝丝入扣,那众业的平等和谐生在一起即是个春天,风吹吹随处会生出新的生产力的波浪,都要汇流到稻田里,才综合而为划时代的新开始。这新的生产力需要相当时间才普遍到众产业的角角落落,而为全面的提高,并且随着产业圈的伸展,而引致经济地域如波痕浪纹一圈圈一层层的扩大。要等众产业的生产力都看齐了,经济地域的扩大亦到头了,有新的人世风景的熠熠,然后才又来一次生产力的再提高。这种生产力的如风吹花开及其全面的如波浪推进完全是中国的,与西洋资本经济偏颇凸出的发展不同。

唐虞之世是集黄帝以来的大成,从产业的齐全里还有了人事的齐全,“敦睦九族,平章百姓,协和万邦”,真像是竹枝词里的“山上层层桃李花”。并且为璇玑玉衡以齐七政,有工官农官,这才像个朝廷,不比西洋古国的惟有法典祭司战神及税吏。西洋是到了现代国家,才有农业部这些政府机关,但亦只是产业的组织,生不出人事的文彩,而唐虞之世,则是产业皆生在文明里。

井田从敦睦九族推广到平章百姓,又推广到协和万邦,如此便作成“邦内甸服,邦外侯服,侯卫宾服,夷蛮要服,戎狄荒服”的天下世界。唐虞之世,是连早先三苗之地亦建起了产业的新秩序,与汉人的结合,铸成一个华夏经济,出现了堂堂中原,而其中井田的本部所在地则是王畿。王畿在继续推广,外面侯服宾服要服荒服亦跟着一圈圈展开去,《尧典》里分命羲和宅嵎夷,羲叔宅南交,和仲宅昧谷,和叔宅朔方,即是华夏的向四面八方推进。及至虞舜,更南巡到了苍梧之野,比黄帝的南至于江更远而又远了。

而即在这产业与政治的图案里生出了人世的礼,有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之礼,柴望巡狩之礼,朝觐会同之礼。而这人世风景的熠熠乃亦是乐。彼时真真的是箫韶九成,凤凰来仪,迢迢千余年后,吴季札见了舞《韶》《箾》,犹觉浩浩阴阳移,只是个大明终始。《史记》里描写尧:“黄收纯衣,彤车乘白马,就之如日,望之如云。”而舜则有《卿云歌》:

卿云烂兮,纠缦缦兮。日月光华,旦复旦兮。

及八伯的和歌:

明明上天,星辰是陈。日月光华,弘于一人。

是有这样的大自然界与人间为一的浩浩荡荡的光阴,而人乃是天人。

于是来了夏禹治洪水。那次洪水世界上各地皆有,却惟中国人能治。巴比仑埃及人则《旧约》里记载着,他们除了坐船逃难,等洪水自己退落,并无别法,当时他们真不知毁了多少财产,死了多少人畜。在希伯来人的传说里是大地上只剩诺亚一家,在北欧人的记忆里是惟剩一男一女,后来靠神指示,掷石变人,才又繁殖起来的。照时期推算,亦许那次洪水与埃及金字塔前王朝及巴比仑吾珥王朝的覆亡有关。但中国这边则尧舜之世并不因洪水而倾动,且举出禹来治平了它,从泛滥开始到治平,头尾不过二三十年。中国与西洋那次在大自然界面前,即显出了高低,中国是有井田经济及政治,所以发动得伟大的人工,并且井田即是文明,治洪水是要大自然界亦即人间,而人亦如日月山川,才能不受水火无情的威吓的。

后世吴季札见舞《大夏》说:“美哉,勤而不德,非禹其谁能修之!”夏禹是个极上心做事的人,《诗经》及《孟子》皆以禹为天人,《史记》亦说禹“身为度,声为律”,天人是不与天斗争,西洋人若做得这样的大事,乃是征服自然界,而禹之治水却是疏导,连自然界亦皆是人的德性与力量,和它有理可说的,故能行于所无事,而使天地清安。

夏禹治好水,疆理九州岛作《禹贡》,且鐻九州岛之金而作九鼎。《周礼》的井田与王制追记到夏时,即因夏时是个新出发,九州岛各以其出产综合成一个更高的生产力,便来改动授田的单位,“夏后氏五十而助”,正是生产力增进了,才可以集约到五十亩。授田的单位这样缩小了,经济活动却比早先更活泼,早先从四井为邑到四邑为都,现在则又从小都发展为大都,而政治的单位扩大到从子男之邦五十里,再小只能算附庸,不得列于天子之朝了。

《王制》:“天子之畿内,方百里之国九,七十里之国二十一,五十里之国六十二。”孙诒让注:“夏时如此。”前此诸侯的单位还要小,数目还要多,经黄帝时一次调整,才是大国渐增,小国渐减了,而夏时则又是一次大调整。这其间亦有经过战争,但大体是自然的形成新秩序,单看它有这样整齐,即非武力兼并所作成,又且朝觐会同是宾主之礼,若武力征服,亦不能有这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