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河畔金色莲花(第4/4页)

第三个问题文明的成就,释迦错在不能无为而亦有为。譬如数学的点是不可作的,用铅笔或粉笔画的点怎么亦不能没有面积,连一切规尺与三角板亦皆是不能绝对精密的,但数学还是用规尺三角板及笔作了点线与圆来演算,把有面积而位置不精密的东西亦当它是有位置而无面积的来处理。所以老子说:“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窍。”而孔子说的天理亦即是人事。可是释迦说一定不可以造作。

释迦原是个大有作为的人,佛教不比西洋的宗教,佛不是神,亦非神的使徒,背后并无靠山,又不以赎罪说恐吓世人,亦不像欧洲的教廷有统治权,佛只是大人,其教只像教育的教,却竟能倾动一代的人与物,有在千王政治之上的世尊,这实在亦可惊。但是在世尊那里,只见众生苦恼,而中国则“王者之民,浩浩如也”,中国的王者与民同乐,世尊则没有过一次与民同乐。世尊四十八愿度众生,度不尽恒河沙数的劫,可是劫这样东西,若能像武王的一怒而天下平,岂非就没有了?

而印度总是受外来的侵略,波斯人之后有马其顿人,此后又有大月氏人、蒙古人,直至陷为英国的殖民地,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独立了,亦分成印度与巴基斯坦,没有大一统。印度史上惟孔雀王朝一统过,但阿育王亦只是千王政治的盟主,如早先达罗毗荼人的转轮圣王,不过气象更壮阔些。印度没有像西洋史上的王国帝国,是因没有商业资本奴隶社会及公民与地主贵族的队伍,而其亦不能像中国的王天下,则因五常不备,不能制礼作乐。

从大月氏人入主印度到戒日王,相当于中国西汉末年至隋唐之际,随着大西域产业圈的建立,印度文明有一次新的辉煌。这产业圈连印度在内,包括新疆甘肃西藏缅甸,及波斯阿拉伯的一部分,形成商业手工业农业畜牧与游牧的大结合,虽是以商业为纽带,却比罗马帝国更健康,有普遍的烂漫生发,且因加入游牧,新有了一种行动的大力。但这大西域仍只是印度千王政治的扩大,出不得真命天子。

其时佛教分为大小乘,大西域的人宁是通过小乘去接受印度的建筑雕刻绘画及舞乐,且因大西域产业的新活泼给了这些东西以新生,乃至在印度本土亦如此,因产业的新活泼而有了民间的许多新器物,这原可以作成佛教的新的现量的,可是论师们未免胆怯,故单标大乘,看重因明。

早先释迦说法,多以色相示人,如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但论师则惟是论,再没有那种春光烂漫,连说故事的本领亦比释迦相差远了。他们虽有个明彻的理性境界,爱说如大圆镜,但那镜实还不及庾信《镜赋》的镜好。好的东西是要有了才晓得可以是这样的,无明的东西被因果律所缚,而文明则如爱娇的女子,有时简直不听话或故意不听话,因果律亦拿她无法,而孔子的言行亦每出其门人的意料之外,还有大英雄亦喜怒不测,是故释迦游戏神通,因明可用可不用。原来如此,用因明的人是远比因明重要。但从论师,则只闻其论,不见其人。

而且论师们的因明学亦不佳。因明的现量不是西洋辩证法的现象,现象不过是外物,现量则是物的亲冥自体,至成极定,此乃是以文明来看现物,如诗人的竹子,美人的月亮。现量是要经过成,释迦多说成现量,而论师则惟应用现量,此亦是论师的不及释迦可亲,释迦对世界有一种喜气、一种凄凉,论师则没有。

论师陈那又把因明来革命,删去圣教量。圣教量在中国是先王之教,在印度是达罗毗荼人传下来的至理名言,如数学亦有几千年前传下来的十几条自理,因明倒是从圣教量才有,如数学逻辑的从数学自理才有,如何可拿因明来论证圣教量?再则,古圣之言有的极正经,有的却是开玩笑说说的,而因此新鲜活泼,说话的人与说话的音凡,与被说被取笑的人或事物乃皆有了风光。可是论师没有这种会调笑的好,一股正经的论证,如同检讨苏诗“春江水暖鸭先知”,何以不说鹅亦先知,而断定古人之言亦有漏义有余义,要把来删去一样。

释迦破除无明,肯定文明,及文明的能自照照他,自了了他,继之者应当是成就文明,如孔子说仁,孟子荀子说义说制,但论师仍只反复论证那四句偈。释迦成正等觉,华严经里还有“世界成就品”,而论师则但成唯识,可是万法唯识或盈天地皆心,亦不及身与万物俱化,如庄周的梦为蝴蝶,栩栩然蝶也,及其觉,瞿瞿然周也,以及他的游于濠上而知鱼之乐,倒是有风光明迷。

但这亦不能只怪论师,连释迦的明心见性亦是知仁未知义,达性未达命,这是文明在印度的未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