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车小记

槟城三宿之后,五日夜渡北海,刚巧是旧历的十五晚上,月光照耀海空,凉风绝似水晶帘底吹来,挥手与送别诸君分袂的时候,心里只觉得快活,何曾有一点恻恻吞声之感?当然依旧是“到处论交齐管鲍,天涯何地不家乡”的故态。

但是别离终竟是别离,或悲或喜的混合剧;当船离码头的一刹那,帘幕便揭开了:一位十五六岁的窈窕淑女,同一位很清秀的青年君子,欢天喜地上了船;船栏外来送的,多是些穿纱衫,围锦绣萨郎——马来装也,但不知是否这两字,亦不知是否如此的发音——套裙的女娇娘。开船的号令响了,机房里起了转动的声音,船上船下,一阵莺声燕语的唧唧喳喳,我原不晓得是在说些什么,推想起来,大约总是“前途珍重,后会有期”等套语吧?或则是“万里之行,从此始矣!”也说不定,在我这老天涯客看来,自然只是极平常的一次离别;但反应到了这淑女的心头,波澜似乎是千重万重的起了,先是莺声发了颤,继是方诸泻了盆,再则终于忍耐不住,跑开了栏杆。到无人的一角,取出手帕来尽情啼哭去了。这一幕,当然是离奇的悲喜剧。

还有回转舞台的第二幕,是表现在上下船的跳板旁边的;一群头上包着红白黑色的布,嘴周围长着黑黑丛丛的毛,脸上也有几位绣着皇天为加上圈儿的花的朋友,向一位身躯硕大的老长者,举起了手,齐声唱出了一曲也是听不明白的离别之歌;这或许是喀里达萨的《萨功塔拉》里的一小节,这也许是太戈尔的《迷鸟》里的一整首,总之是印度的一般人所熟诵的歌曲无疑。这一幕又似是纯粹的喜剧了。

旁观者的我们,自然要做一点剧评。同行的关先生先指那一位淑女说:“她既和丈夫在一道,当然是快活的旅行,为什么要这样啼啼哭哭呢?”

“大约是新婚后,来回门(回娘家)的吧!”我的解释。

“那一位印度老长者,颈项里套在那里的花圈是什么意思?”我问关先生。

“他大约是在警界服务的,一定是升了官去赴任的无疑。来送的那些,当然是他的亲戚故旧,或旧日的同僚。”是关先生的回答。

有话则长,无话则短,我们平稳地渡过了海峡,按号数走进了联邦铁路的卧车房;火车也准时间开,我们也很有规则地倒下了床。只是窗门紧闭,车里有点儿觉得闷热,酣睡不成,只能拿出李词佣君赠我的《椰阴散忆》来消夜。读到了榴莲的最后一张,正想重起来拿王绍清的《亚细亚的怒潮》的时候,倦意频催,张口连打了几个呵欠,是睡乡带信来了,迷迷糊糊地不知怎么一来,终便失去了知觉。

这一睡醒来,可真不是诸葛武侯的隆中大梦之相仿!火车跳了三五下,玻璃窗变成了乐器;车箱里的马来小孩子,印度贵妇人,齐声哭了起来。我的身上,忽而滚来了许多行李和衣裳。一二分钟后,喀单当的一声大震。事情却定了局,车子已经横卧在轨道外的桥头草地里了,我们原是买了卧车票来的,而车子似乎也去买了一张,我们睡在它的怀里,它也循环相报地睡入了草地,以后便是旅客们的混乱。关先生赤了脚,掳了一件雨衣,七横八竖,先出去打开了车门。我则一点儿经验毫无,只在卧铺底下收拾衣箱,更换衣服;穿上衣服之后,还在打领带的结。关先生是有过经验的,仓皇在门口叫着说:“这时候还带什么领带!快出来!快出来!”我却先把行李递了给他。行李取齐,一脚高来一脚低的爬出了车箱后,关先生才告诉我说:“你真不晓事,万一电线走电,车箱里出了烟,我们就无生望了;火车出轨,最怕的是这一着!”

爬出车箱来一看,外面的情形,果然是一个大修罗场!五辆车子,东倒一辆,西睡一辆地横冲在轨道两旁的草地里;铁轨断了,飞了,腐朽的枕木,被截作了火柴干那么的细枝;碎石上,草地上,尽是些四散的行李与衣裳,和一群一群的人,还有几声叫痛的声音。天也有点白茫茫地曙了,拿出表来用香烟火一照,正是午前四点四十分钟的样子;以时间来计路程,则去丹绒马林只有一二十分钟,去吉隆坡只有两个钟头不足了;千里之驹,不能一蹶,这可替文生与华脱的创作品,到今天也曳了白。我们除了在荒地的碎石子上坐以待旦而外,另外也一点儿法子都没有。

痛定之后,坐在碎石上候救护车来的中间,我们所怨的,却是那些槟城的鲍叔们,无端送了我们许多食品用品,增加了许多件很重的行李,这时候抛弃了又不是,携带着更不能,进退维谷,只落得一个“白眼看行李,高情怨友生”的局面。因为火车出轨之处,正是一个上不在天,下不在田的中间地带,四旁没有村落,没有人夫,连打一个长途电话的便利都得不到。并且我们又不会讲马来话,不识东西南北的方向,万一有老虎出来,或雷雨直下的时候,我们便只有一条出路了,就是“长揖见阎君”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