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日录(第4/7页)

侵晨七点,诗人们的梦就为山鸟的清唱所打破,大家起来梳洗早餐后,便预备着坐轿上山去游山。语堂受了一点寒,不愿行动,只想在禅源寺的僧榻上卧读《野叟曝言》,所以不去。

山路崎岖陡削,本是意计中事;但这西天目山的路,实在也太逼侧了;因为一面是千回百折的清溪,一面是奇岩矗立的石壁,两边都开凿不出路来,故而这条由细石巨岩叠成的羊肠曲径,只能从树梢头绕,山嘴里穿。我们觉得坐在轿子里,有三条性命的危险,所以硬叫轿夫放下轿来,还是学着诗人的行径,缓步微吟,慢慢儿的踏上山去。不过这微吟,到后来终于变了急喘,说出来倒有点儿不好意思。

扶壁沿溪提脚弯腰的上去,过五里亭、七里亭。山爬得愈高,树来得更密更大,岩也显得愈高愈奇,而气候尤变得十分的冷。西天目山产得最多的柳杉树的干上针叶上,还留有着点点的积雪,岩石上尽是些水晶样的冰条。尤其是狮子峰下,将到狮子口高峰禅师塔院快的路上,有一块倒覆的大岩石,横广约有二三十丈,在这岩上倒挂在那里的一排冰柱,真是天下的奇观。

到了狮子口去休息了数刻钟,从那茅篷的小窗里向南望了一下,我们方才有了爬山的自信。这狮子口虽则还在半山,到西天目的绝顶“天下奇观”的天柱峰头,虽则还有十几里路,但从狮子口向南一望,已经是缥缈凌空,巨岩小阜,烟树,云溪,都在脚下;翠微岩华石峰旭日峰下的那一座禅源大禅寺,只像是画里的几点小小的山斋,不知不觉,我们早已经置身在千丈来高的地域了。山茶清酽,山气冱寒,山僧的谈吐,更加是幽闲别致,到了这狮子口里,展拜展拜高峰禅师的坟墓,翻阅翻阅西天目祖山志上的形胜与艺文,这里那里的指点指点,与志上的全图对证对证,我们都已经有点儿乐而忘返,想学学这天目山传说中最古的那位昭明太子的父亲,预备着把身体舍给了空门。

说起了昭明太子,我却把这天目山中最古的传说忘了,现在正好在这里补叙一下。原来天目山的得名,照万历《临安县旧志》之所说,是在“县西北五十里。即浮玉山,大藏经谓为宇内三十四洞天,名太微元盖之天”。《太平寰宇记》曰:“水缘山曲折,东西巨源若两目,故曰天目。西目属于潜,东目属临安。梁昭明太子,以葬母丁贵嫔,被宫监鲍邈之谮,不能自明,遂惭愤不见帝(武帝),来临安东天目山禅修,取汉及六朝文字遴之,为《文选》二十卷,取《金刚经》,分为三十二节,心血以枯,双目俱瞽。禅师志公,导取石池水洗之,一目明;复于西天目山,取池水以洗之,双目皆明。不数年,帝遣人来迎;兵马候于天目山之麓,因建寺为等慈院。”

这一段传说,实在是很有诗意的一篇宫闱小说;大约因为它太有诗意了罢,所以《临安志》、《于潜志》,都详载此事,借做装饰。结果弄得东天目有洗眼池、昭明寺、太子殿、分经台,西天目也同样的有洗眼池、昭明寺、太子殿、分经台。文人活在世上,文章往往不值半分钱,大抵饥饿以死。到了肉化成炭,骨变成灰的时候,却大家都要来攀龙附凤,争夺起来了,这岂真是文学的永久性的效力么?分析起来,我想唯物的原因,总也是不少的。因为文人活着,是一样的要吃饭穿衣生儿子的,到得死了几百年之后,则物的供给,当然是可以不要。提一提起某曾住此,某曾到此,活人倒可以吸引游客,占几文光;和尚道士,更可以借此去募化骗钱,造起庄严灿烂的寺观宝刹来,这若不是唯物的原因又是什么?

从狮子口出来,看了千丈岩、狮子岩,缘山径向东,过树底下有一泓水在的洗钵池,更绕过所谓“树王”的那一棵有十五六抱大的大杉树,行一二里路,就到了更上一层的开山老殿。这自狮子口至开山殿的山腰上的一段路都平坦,老树奇石多极,宽平广大的空基也一块一块的不知有多少,前面说过的西天目古代的寺院,一定是在这一带地方的无疑,开山老殿或者就是狮子正宗禅寺,也说不定。开山殿后轩,挂在那里的一块徐世昌写的“大树堂”大字匾额,想系指“树王”而说的了。实际上,这儿的大树很多,也并不能算得唯一的希奇景致,西天目的绝景,却在离开山老殿不远,向南突出去的两支岩鼻上头。从这两支岩鼻上看下去的山谷全景,才是西天目的唯一大观;语堂大师到了西天目,而不到此地来一赏附近的山谷全景,与陡削直立的峭壁奇岩,才叫是天下的大错,才叫是Dichtung反灭了Wahrhei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