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日录(第2/7页)

临安县在余杭之西,去杭州约百余里,是钱武肃王的故里;至今武肃王墓对面的那支大功山上,还有一座纪念钱氏的功臣塔建立在那里。依路局规定的路线,则西来第一处登山,当在临安县西十里地的玲珑山。午前十点左右,车到了临安站,先教站中预备午饭,我们就又开车,到玲珑站下来步行。在田塍路上,溪水边头,约莫走了两三里地的软泥松路,才到了玲珑山口。

玲珑山的得名,依县志所载,则因它“两峰屹峙,盘空而上,故曰玲珑”。实在则这山的妙处,是在有石有泉,而又有苏、黄、佛印的游踪,与夫禅妓琴操的一墓。你试想想,既有山,复有水,又有美人,又有名士,在这里中国的胜景的条件,岂不是样样齐备了么?玲珑山的所以比径山、九仙山更出名,更有人来玩的原因,我想总也不外乎此。还有一件,此山离县治不远,登山亦无不便,而历代的临安仕宦乡绅,又乐为此经营点缀,所以临安虽只一瘦瘠的小县,而此山的规模气概,也可以与通都大邑的名山相并。地之传与不传,原也有幸不幸的气数存在其间。

入山行一二里,地势渐高。山径曲折,系沿着两峰之间的一条溪泉而上。一边是清溪,一边是绝壁。壁岩峻处,半山间有“玲珑胜境”的四大字刻在那里。再上是东坡的“醉眠石”、“九折岩”。三休亭的遗址,大约也在这半山之中。壁上的摩崖石刻,不计其数。可惜这山都是沙石岩,风化得厉害,石刻的大半,都已经辨认不清了。最妙的是苏东坡的那块“醉眠石”,在山溪的西旁,石壁下的路东,长长的一块方石,横躺下去,也尽可以容得一人的身长,真像是一张石做的沙发。东坡的究竟有没有在此石上醉眠过,且不去管它,但石上的三字,与离此石不远的岩壁上的“九折岩”三字,以及“何年僵立两苍龙”的那一首律诗,相传都是东坡的手笔;我非考古金石家,私自想想这些古迹还是貌虎认它作真的好,假冒风雅比之烧琴煮鹤,究竟要有趣一点。还有“醉眠石”的东首,也有一块山石,横立溪旁,上镌“琴声”两篆字,想系因流水淙淙有琴韵,与“琴操墓”就在上面的双关佳作,因为不忍埋没这作者的苦心,故而在此提起一句。

沿溪摸壁,再上五六十步,过合涧泉,至山顶下平坦处,有一路南绕出西面一枝峰下。顺道南去,到一处突出平坦之区,大约是收春亭的旧址。坐此处而南望,远近的山峰田野,尽在指顾之间,平地一方,可容三四百人。平地北面,当山峰削落处,还留剩一石龛,下覆古石刻像三尊,相传为东坡、佛印、山谷三人遗像,明褚栋所说的因梦得像,因像建碑的处所,大约也就在这里,而明黄鼎象所记的剩借亭的遗址,总也是在这一块地方了,俗以此地为三休亭,更讹为三贤祠,皆系误会者无疑。

在石龛下眺望了半天,仍遵原路向北向东,过一处菜地里的碑亭,就到了玲珑山寺里去休息。小坐一会,喝了一碗茶,更随老僧出至东面峰头,过钟楼后,便到了琴操的墓下。一抔荒土,一块粗碑,上面只刻着“琴操墓”的三个大字,翻阅新旧《临安县志》,都不见琴操的事迹,但云墓在寺东而已,只有冯梦祯的《琴操墓》诗一首:

弦索无声湿露华,白云深处冷袈裟,

三泉金骨知何地,一夜西风扫落花。

抄在这里,聊以遮遮《临安县志》编者之羞。

同游者潘光旦氏,是冯小青的研求者,林语堂氏是《桃花扇》里的李香君的热爱狂者,大家到了琴操墓下,就齐动公愤,说《临安县志》编者的毫无见识。语堂且更捏了一本《野叟曝言》,慷慨陈词地说:

“光旦,你去修冯小青的墓吧,我立意要去修李香君的坟,这琴操的墓,只好让你们来修了。”

说到后来,眼睛就盯住了我们,所谓你们者,是在指我们的意思。因这一段废话,我倒又写下了四句狗屁。

山既玲珑水亦清,东坡曾此访云英,

如何八卷《临安志》,不记琴操一段情。

东坡到临安来访琴操事,曾见于菜地里的那一块碑文之上,而毛子晋编的《东坡笔记》里(梁廷柟编之《东坡事类》中所记亦同),也有一段记琴操的事情说:

苏子瞻守杭日,有妓名琴操,颇通佛书,解言辞,子瞻喜之。一日游西湖,戏语琴操曰:“我作长老,汝试参禅!”琴操敬诺。子瞻问曰:“何谓湖中景?”对曰:“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何谓景中人?”对曰:“裙拖六幅湘江水,髻挽巫山一段云。”“何谓人中意?”对曰:“随他杨学士,憋杀鲍参军。”“如此究竟何如?”琴操不答,子瞻拍案曰:“门前冷落车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琴操言下大悟,遂削发为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