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庄旧事(第3/16页)

“开会?可不是开他的会,这回是开你的会!”徐贵说完,故作轻松地笑了笑,“万有啊,今儿别下地啦,我有个大事儿和你商量!”

【零 三】

小孟揽到放牛这样的美差,而且可以一直干到大秋,自然是兴兴头头的。他回宿舍把消息告诉两个同伴,惹得他们钦羡不已,只恨自己不该偷懒躲在屋里睡觉,如今只好去菜园子里出力,哪儿有放牛轻快?

这里小孟只顾梳洗打扮,为放牛做了充分的准备:一顶草帽是必不可少的,既可遮阳,又可临时充作枕头或坐垫;一身长袖衣裤,这是为了防晒,也兼防蚊虫叮咬;放牛要爬山,自然要换上一双旧球鞋;中午还最好带一顿饭,省得来回跑路;在外面待一天,水也是必不可少的——如此这般,小孟差不多足足磨蹭了两顿饭的工夫,这才全副武装着,晃晃悠悠地前来放牛。

“孟青年,你咋这时才来?看把牛饿成啥了?”饲养场的齐爷站在门口,远远地看见小孟,就一惊一乍地喊了起来。

小孟虽然没有喂过牛,但也知道牛没有人那样娇气,差个一两个小时吃饭也不至于就“饿成啥”了——只因齐爷是队上的老革命,为了显示他自己爱社如家、爱牛如子的好思想,这才故意吵吵嚷嚷地恨不得全世界都听见。小孟原也有心和他理论几句,想想总是自己来晚了,再说和快八十岁的人吵架也胜之不武,只好忍气吞声地跟在齐爷后面进了门。

齐爷难得抓到别人的错,兀自不肯罢休,不住地开导小孟说:“不管做啥活儿,都不能光为自己挣分儿,还要想想那三分之二的人民还没有解放——”小孟是徐贵任命的大队理论辅导员组长,这理论本是他在社员学习时辅导给齐爷的,谁知今天又让齐爷回敬给了他,真是现世现报。他任凭齐爷唠叨,自顾自地进屋挑拣了一根柴火棍当鞭子,赶着十来头牛出了院门。

小孟快活地赶着牛儿上山岗,得意之余,他很想跳到那只大花母牛的背上去威风一下——印象中的牧童总是骑在牛背上的,戴顶草帽,吹支短笛——小孟正要跃跃欲试,一见那花母牛背上厚厚的一层油污,以及以此为中心嗡嗡乱飞着的一群苍蝇,立刻意识到理想和现实的差距,赶早打消了这一念头。

前面不远就是北地,全队的青壮年妇女们都集中在这里薅草,花红柳绿,场面十分壮观。看到这场面,小孟感慨万千:阳光多么明媚,生活多么美好,我如今放上牛了,再也不用受这薅草之苦了!

这季节,繁重的“三夏”工作已经完成了“夏收”和“夏种”两项,只剩下最令人厌烦的“夏管”了。以间苗和薅草为主的“夏管”哟,提起来就让小孟心惊胆战!这两样活儿有三样不好:

第一是偷不得懒,一人一垄地,实实在在的,大家并肩前进。

第二是要有耐性,天又长,日又毒,工作又单调无聊,地球好像停止了转动,让人烦躁得想发疯。

第三样最可怕,就是要有蹲功,要蹲在地上一步一步往前挪。

偏偏本地人蹲功极硬,视这间苗薅草为轻活,说说笑笑干得飞快。这可苦了知识青年们,一会儿就被落下一大截。干这活儿是谁先到地头谁先歇,大家聚齐了再重新占垄往回返。等知青们好容易熬到地头,精疲力竭正要放倒,队长又吆喝着重新占垄了。就这样恶性循环,越慢越累,越累越慢,真让人连寻死的心都有了。万有之流还偏偏总能挑出他们的不合格:间距过短,苗草不分,除草不尽,斩草留根,硬逼着再去返工。

人累极了也就顾不得许多了,在间苗薅草的过程中,知青们也有站起来弯腰干的,也有坐下去往前挪的,最惨的居然采用了爬的姿势,弄得浑身上下都是泥。而发明这一姿势的还是全队最干净最漂亮的一位女知青,在学校演过李铁梅,大家都喊她小阿妹——小阿妹在地上爬得像只小泥猴,凄凄惨惨地还抬起两只乌黑的大眼睛对大家笑,让人心里酸酸的。

男知青老美本来是最整洁最爱美的,这时也累得躺倒不干了,穿着一身干净衣裤仰卧在泥地里。万有跑来训斥他也没用,便威胁他再不奋勇直前将来招工就没他的份儿,老美吓得连忙坐了起来,把附近的草就手儿薅了两把。

小孟一边干活一边叹气,只恨爹妈没有把他生在战争时期,冲锋陷阵死也死个痛快,强似如今在地里死受。小阿妹在一旁补充说,就是被敌人抓去坐老虎凳她也挺得住,一定咬紧牙关不招出万有是共产党,只是现在两条腿比坐老虎凳还难受,只好像狗一样在地上爬,如同刚刚钻出狗洞的女叛徒。

另一位男知青小范一边干活一边骂:“妈的,我当年怎么不得小儿麻痹?”得了小儿麻痹可以不插队,但小范的考虑与众不同:他说邻居家有个孩子得了小儿麻痹,后遗症就是不能直立,只好天天蹲着走路——让他来这里干活岂不是英雄有了用武之地?大家都夸他想得好,怕只怕那孩子爬不了这里的山。小范说自己宁愿天天背他爬山,就是来回多背几趟也不怕,怎么也比这样蹲着走路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