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庄旧事(第2/16页)

徐贵本想替万有分辩几句,考虑到那一千公斤化肥,把到了嘴边儿的话又咽了回去,对着话筒连连点头称是。放下电话,他定了定神,唤女广播员打水来洗过脸,便披上小夹袄,一摇三晃地朝一队走来。

【零 二】

一队队长万有已经用罢早饭,和往常一样站在自家院门口的石碾子上,昂首挺胸地吹起出工哨来。吹过一气,他跳下来吸一袋烟,看看人还不齐,就跳上去再吹一气。通常吹过两遍哨,社员们就陆续来到当街听他派活儿了。如今是地震的非常时期,人心浮动,所以常常要累万有吹个三遍四遍。

万有吹过第四遍出工哨,见人来得差不多了,便很神气地又跳回石碾子上,吆吆喝喝地开始分派当天的工作:

“——五十朝上的妇女,十五往下的学生,有孩子吃奶的妈妈,还都上场院了啊!剩下的妇女,全上北边地里薅草去——都别磨蹭,说去就去了啊!先说下,再照昨儿个那样,光说话、不做活可不中了啊!毛主席教导,不怕慢,就怕站,站一站,三分半——昨儿黑夜我们几个队长碰头时商量了,今天薅草的是薅一垄地给记一分工,保质保量,多劳多得——啥?这归刘少奇的小包工啊?你别管他刘少奇还是邓小平,反正多挣分儿是你自己个儿的——”

“——上场院的都听着!咱们场院的防火水缸打头年冬天就冻裂了,至今也没置备新的,如今地震时期,公社胡书记有最新指示:防火防盗!咱们社员大伙儿都得响应号召,凡是上场院做活的,每人提溜个脸盆、水桶啥的,装得满满一下水,一溜儿码在房檐下头,万一上级来检查咱好有话说——”

“男劳力还都上南边儿地里去!跟车的,起粪的,打农药的,各归各摊,还都去人!你——你——你——还有你!你们几个,把队上猪场子震坏的院墙给垒垒,一天工,愿包就包,早完早走——对啦,大队还跟咱们要两个工,说是又该给‘五保’们送柴火去啦,那谁——就你俩去吧!完了活儿就回来,别往人家炕头一坐,又抽烟又喝水的——”

布置得差不多了,万有喘口气,跳下石碾子来,见一个中年妇女端着一脸盆水从身边走过,连忙叫住了她:

“……我说表嫂,您早起没喝酒吧——上北地薅草还用带水防火呀?您上场院?场院要不就是五十的,要不就是十五的,您到那儿算是怎么一出啊?您比我大一岁,今年四十九呀——得啦,您就别图轻省啦,还是赶紧上北地吧,人多热闹好做活——等明年一准让您上场院!”

打发走了中年妇女,万有扭过脸来又问身边抽烟的一个老头:

“——五哥,您还没抽透哪?别磨蹭啦,人家车把式都套牲口啦——怎么着,今天不合适,跟不了车?成,您惦记做啥活儿——薅草?薅草的都是妇女啊,您一老头,跟里边儿瞎掺和什么?回头再把您当老流氓给抓起来——得啦,知道您瞅见人家包工,也惦记多挣俩——等下辈子您托生个妇女再说吧!”

老头很不情愿地动了身。万有一抬眼,见知青小孟远远地正朝这边伸头探脑呢,这帮知青,回回派活儿都是最后才出来,万有朝他喊:

“孟青年——怎么就出来你一个?小范、老美他们呢?又让你替他俩问活儿——赶明儿谁不出来我可不给派活儿啊!今天算你运气,头一个出来的,我给你换个好活儿——你上山上放牛去吧!从今天起直到大秋,这活儿就算包给你啦,牛不长膘就朝你说!——回去你告诉小范、老美一声,让他俩今天也轻巧轻巧,都上菜园子吧!”

万有队长分派完一天的工作,松了口气,正要回家睡个回笼觉,忽然发现徐贵倒背着两手朝这边走来,忙大声招呼道:

“哟,徐书记呀,这么大早就上咱队检查工作来啦——我,我这儿正准备下地哪!可不,毛主席教导,干部不怕苦,社员猛如虎么——我说徐书记呀,我瞅着您气色不正呀,别是昨儿黑夜打更巡逻的中了邪吧,哈哈!”

徐贵一反常态地没有理睬万有的调笑,倒真是正正经经检查工作的样子,“万有啊,今天的活儿都分配下去啦?”

“嗯哪,”万有觉得徐书记的脸色不对,心里直打鼓,“大队要的两个工已经派了,要还有啥别的活儿明天再说吧。”

“小孟今天什么活儿?”

“轻巧活儿——放牛,找他有事儿?”

“回头再说吧——你家凤子呢?”

“薅草。今天妇女都在北地。”

“贾老大下地没有?”

“他今天在菜园子,说这些天腰腿疼,让我给换的活儿——”万有说着说着,好像忽然明白了,“怎么,又找人开他的批斗会?”知识青年小孟是团支部的副书记,自家女儿大凤是团里的宣传委员,地主贾老大是批斗对象——这不是开会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