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庄旧事(第15/16页)
最后,胡书记当众宣读了公社党委给万有处分的决定,完后又把万有骂了几句,又把贾老大批了几句,又把大伙儿表扬了几句,又说了几句别的话,赵小贞便宣布:“就到这儿吧!”
散会的时间恰到好处:再早一些,社员们还必须下地比画一会儿;再晚一点儿,又和平时收工的时间差不多了——现在等于提前收工,社员们个个喜气洋洋。当农民平日除去阴天下雨,是难得有个节假日的,这早收工就等于过小年了,不少人家都包起饺子来。
【十 一】
夜晚,小孟和大凤一起来到村头漫步。
小孟知道大凤今天被迫当众批判了她爹,情绪肯定十分低落,吃过晚饭后便邀她到村外散心。大凤在家中听万有叨唠了一晚上的委屈,正不耐烦,一听小孟相邀,立刻以“团支部有重要工作研究”为由溜了出来。
他们两人沿着田埂向村外走去。回过头来,可以看到村里星星点点的灯火,听到隐隐约约的人语。大凤身上穿的就是老关头所说的那件夏景天的小褂,很旧,也嫌小了,领口隐隐地露出一抹男孩子不该看到的地方。小孟走在她的身边,感受着她的气息,不禁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情绪,蓬蓬勃勃,又蒙蒙眬眬,他于是又想起了今年开春给小麦浇返青水时,那个寒冷的、但已经有了春意的夜晚。
浇地算是轻活儿,两人一组,二十四小时一班,一天能挣两天的分。但也分什么季节,若是夏天给小麦浇灌浆水或者种大秋作物的时候,两人可以围着马灯坐在地里,一边看着水,一边静静地抽烟说话。困了,还可以轮班在地头睡上一会儿。如果是开春浇返青水或者初冬浇上冻水,情况可就大不相同了,到了晚上冻得人发抖,坐不能坐,睡不能睡,实在难熬——那次小孟浇的就是这该死的返青水。
知青缺家少业,历来是浇地的好劳力。但万有对他们并不放手使用,总要把他们与社员混编为一组,以监督他们是否偷懒。那天小孟与大凤被编在一个组里,白天你追我赶,到了后半夜两人冻得哆哆嗦嗦,都在地里跳着脚喊冷。后来大凤提议“要不咱俩坐到一块儿吧,伙披着我这件老羊皮袄,再使你的大衣盖住脚,一准不冷了……”小孟知道她的建议是科学合理的——既科学地使用了两件防寒工具,又合理地利用了两个人的体温,但在实践中这需要两人紧紧地靠在一起,甚至互相搂抱着才能做到。
夜很黑,马灯又放在身后,他看不清大凤的脸,只能听到她稍稍有些急促的呼吸,感到迎面扑来的少女的温润的气息。大凤见小孟不说话,认为不说话就算同意了,便转身去脱身上的皮袄,就在她转过身去的一瞬间,借着马灯的光亮,小孟忽然看到了她那羞涩的、楚楚动人的神态,和她那两道弯弯的、非常美丽的眉毛。小孟原先只承认赵小贞是村里唯一的漂亮姑娘,而大凤等人在他的眼中只不过有一些甜俗的美而已。现在他却实实在在地惊讶了,原来大凤竟有着这样热烈、清澈、纯净和激动人心的美丽。
这一夜,他俩几乎一直拥抱着坐在一起。多数时间是大凤迷迷糊糊地靠在小孟的怀里,有时小孟也歪在大凤的肩头眯上一会儿,两人尽情地感受着青春的乐趣,如痴如醉,恍恍惚惚,只是苦了队上的麦苗:有的饮水过度,有的干渴如初。直到天快亮时,他俩清醒过来,才手忙脚乱地开始补救一夜的损失。幸好万有早晨派完活儿后又回家睡了个回笼觉,直到日上三竿时才一摇三晃地来地里检查工作,使他俩刚刚够时间把昨夜的损失补回来。
小孟与大凤原来相处得不错,经过这一夜的亲昵之后,反倒有些疏远了。小孟并没有扎根农村的好思想,自然很怕与一个农村姑娘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因而以后便坚决杜绝了两人之间除拉手之外的其他任何身体接触——其状有如当时公演的经过删节的阿尔巴尼亚电影。
现在,他与大凤就是这样悄悄地拉起手来在田埂上走着。
奇怪的是,此刻的小孟不仅没有一丝快乐,反而只觉得悲哀:他预感他初次的青春的热情,必将永远永远地被遗忘在这块贫困的土地上。
【十 二】
九年后的一个夏天,小孟和小阿妹响应政府号召,移风易俗,新事新办,旅行结婚来到了太平庄。
太平庄早已物是人非。
徐贵老了,早就玩不转一个村子了。村民委员会照顾他,安排他当了村里的专职调解员,月月都能拿些补贴。对小孟和小阿妹的到来,徐贵似乎格外高兴,非要拉他们来自己家吃饭,而且极为隆重地摆了一桌“四六席”(四个冷盘,六个热炒)。